中年男子似乎不在意他的邋遢,“他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不帮我就不能留着。事关天下,我不可不慎。和尚不知道跑哪去了,仲微也死了,现在只有你能做这件事了。”
老汉认命一般地叹气,“一个人做风险太大,还需陛下配合。”
中年男子点头,“你只管说,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提供。”
“若是要陛下的弟弟呢?”
中年男子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为了天下,他会答应的。”
为了天下什么?他们又要做什么事?要陛下的弟弟做什么?
杨佑突然被钉在了原地,看着自己穿过了马车,看着马车越行越远,最后只剩下两行光溜溜的车辙。
“王爷,你醒了?”他睁开眼睛,梦境过后一切都是那么清明。
杨遇春守在他床边,一勺药放到了他嘴边。
杨佑抬起手,想自己拿勺子,却不料牵扯得一身的痛,忍不住咬牙。
“别动别动!”杨遇春放下药碗按住他,“你要做什么,我给你做了。”
“我要咳咳……起来。”杨佑有气无力地说着。
杨遇春俯身,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撑着他的后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将他抱起来,卓信鸿也在一旁看着,杨遇春把杨佑扶起来,卓信鸿便坐到了杨佑身后的位置,让杨佑靠着他。
杨遇春替他压好被子,这才开始继续喂药。
杨佑喝了几口便开始干呕,卓信鸿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这药也就是苦了一点,忍着些,等会喝点粥就好了。”
杨佑又开始咳,杨遇春递给他一张手帕,他咳了半天咳出一堆黑色的血。
杨遇春看他咳完脸色畅顺不少,安心道:“大夫说你胸口有淤血,咳出来就好了。”
杨佑只觉得嗓子干疼,勉强喝完了药,塞了两口茶润润嘴,开始问卓信鸿:“最近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吗?”
卓信鸿道:“广武王已经入殓,灵堂就停在了武川。咱们现在就在骊都城外二十里,狄飞将军就是不开城门,他不让我们进去。”
杨佑靠在他的肩上,有些困倦:“什么理由?”
“说藩王不得带兵如京,要想进城,咱们就得解散兵马。”
“他疯了。”杨遇春冷冷地说。
杨佑也觉得是这样,仗都打了大半年,狄飞难道还没看清他们都不是善茬吗?
“难道是杨仁要称帝?”杨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为了自己的外孙能当上皇帝,狄飞自然会阻挡杨佑进京。
“没有。”这是卓信鸿要说的第二件事,“他们没有圣上的车架,也没有玉玺,什么都没有,不敢称帝。”
“难道父皇真的在四哥手里吗?”杨佑问道,“你们清点玄甲军物资是有没有注意到父皇的东西?”
“实际上,皇上现在在咱们大营了。”卓信鸿道:“昨晚到的,师叔带着他来的。”
弘光真人?
“师叔说二皇子带着皇上东逃时他也跟着去了,后来广武王和狄将军交战,慌乱之中,二皇子被抢了回去,他趁乱带着圣上和玉玺逃走了,也不敢进京,就带着陛下躲在农家里。直到我们的军队来了,他才过来投靠。”
“父皇怎么样?”
“陛下除了有些消瘦外,身体康健。”
杨佑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杨庭被折腾来折腾去,竟然还能活着。
有时候他甚至想,倒不如让杨庭死了算了,为君为父,他都算不得一个好人。
第105章
杨佑坐在床边休息了会,外面便来了人问杨佑的情况。
杨佑一猜就知道是皇帝派的人,那小太监十五六岁,唇红齿白,恐怕原本就是跟着杨庭的男宠,跟着杨庭逃了出来这才到了杨佑军营里。
他倒是挺知趣,说话恭敬又温柔,“圣上时刻记挂殿下安危,盼着父子平安团聚。”
他当然得记着杨佑,现在他所有的儿子里,杨佑前面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想要他死,后面的人都没有太大的势力。
他不靠着杨佑恐怕连龙椅都坐不回去。
杨佑揉了揉太阳穴,让小太监退下。
“大夫说我还有多久能好?”杨佑问。
卓信鸿道:“少说也得五六天才能下床。若不是那一箭射歪了,你当场就得躺在那儿。就算如此,也是伤到了心肺,以后都要好生将养。”
“太浪费时间了。”杨佑捂住胸口缓缓出去,刚才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胸口就开始疼了,要不是他忍性好,见到那小太监时就得哭出来。
“明天我就可以处理事情了,现在是关键时候,不能耽误时间。”杨佑估计着自己的身体情况,他觉得自己能撑得住,不过是看些文字,应该问题不大。
“王爷你就别操劳了……”杨遇春说他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能有什么大事,你好好养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佑正色道:“那小孩既然见我醒了,我最迟明日也要去拜见父皇。”
杨佑自从受了那一箭便一直昏迷,期间断断续续醒了几次,都是听了一点重要消息便又睡过去了。杨庭纵然望京师望得心急如焚也不敢在这时候催杨佑,身体情况摆在这里,大夫都说了是命悬一线的事情。
他怕多催几次就是在催杨佑的命,杨佑死了他也不好过。
杨佑晚上又喝了一碗苦药才睡着,刚躺下便看见杨遇春抱了一堆东西放到他枕边。
“这些都是什么鬼?”他指着一个黄符问道。
“这一堆,”他将一堆废铜烂铁放在杨佑枕边,“这是你中箭的时候身上有的东西。”
杨佑看那里有一面护心镜,洗干净的甲胄碎片和一块玉佩。
“都说你是老天保佑才捡回的一条命,你身上的东西说不定还有些灵性,会保佑你的伤快点好起来。”
他又指着黄符说:“这些都是我请弘光真人给你做的,有安神的也有保平安的。”
他向来都看不起和尚道士那些弄虚作假的东西,此刻却主动给杨佑求了起来。
还有些东西是他从附近民间换来的,只要谁说有保平安的法子,他都会找人去换。
锦囊里装着糯米,把铜钱系成一把剑……
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却偏偏没有那一缕细细的红绳和龙鳞。
真正保佑他的东西都不在了,杨佑叹了口气,“收了吧,没什么用的,此劫已消,没什么好担心的。”
杨遇春却不干了,他也是被吓怕了,死活都要用那些东西把杨佑围起来才肯放心地离开。
杨佑看着枕头边摆着的护心镜叹了口气。
倒是那枚玉佩,他将玉佩拿到手中,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在火场中带出来的那块玉。
是封景王时皇帝赏赐的东西,楚歌把赏赐都摆成了一排让他挑选,他只随手指了一匹布便让人把东西抬进了库房。
楚歌拦着了他,“听说这次陛下赏的玉都很好,殿下您平时穿衣打扮都往简单了靠,总得要点东西撑门面。”
那时他正在忙着和刘慧商量重新建一只军队的事情,只是往赏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楚歌就拿了这枚玉佩给他随身带着。
是上好的羊脂玉,入手温润细腻,辉光生洁,雕着一只弯曲的蟠龙,样式和花纹倒是仿古,因为这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雕刻花样,赐给亲王也不算僭越。
一点也不像。
他回想着十年前那匆匆的一眼,黑龙巨大的身躯蜿蜒在深池之下。只是静止不动,便向四周散发着无比的寒冽于苍凉。
离京城越来越近了,他此刻又会在哪里呢?
杨佑对这个道观再熟悉不过了,任谁连续做了个把月重复的梦,他也会印象深刻的。
他眼睁睁看着中年男子和无脸道士重复了一遍对话,然后大火将道观烧成了灰烬。
看得越多,他越是平静。
又回到了马车上,那个满身邋遢的老汉,五官更清晰了些,让杨佑失望的是,他长着一张极为普通的脸,从路面拉一个老农和他站在一起,也感觉不出什么分别。
这样没有特点的长相,就算看过了也不会记得太牢。
中年男子还是没有转身。
“陛下,”老汉在路边跳下了车,“草民会为天下争一个未来的。”
马车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应答,一只手伸了出来,那双手骨节修长,指腹有着厚厚的老茧,虎口处尤甚,一看就是惯用武器的人,然而那老茧边缘发白,有很多茧都翘了起来,正要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