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没有接旨,而是拿出了那一封密旨,说勤王是父皇亲自给他下的旨意,不需要狄将军置喙,他也会让杨仕伏诛。
狄飞碰了一鼻子灰便不再管他,只缩在京城内,也不出兵打杨仕,更没有什么举措支持杨佑。
他也在等,等杨佑和杨仕打得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杨佑看透了这些人,不由得冷笑连连。
广武王杨仕的兵马全部都集中在了渭州平原,岐山脚下,不能向东退却,便只能从西边走,岐山又久攻不下,只能冒险绕道北上奉天,绕过岐山后再回西北。
可惜杨佑没有给他机会。
一探听到玄甲军的动静,杨佑便立刻派兵下山,一路从后面追赶,一路在北面拦截,重重歼灭之下,杨仕才走到武川便被围困起来。
满怀豪情的挥兵南下,到如今的困兽,杨仕不过风光了几个月的时间。
杨佑也跟着大军到了武川。
夜风中传来浓重的鲜血气息,路边的白草变成了暗红色。
刀兵乃不详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杨佑蓦地想到了这句话,纠结地叹了口气。
“功业将成,王爷怎么越发唉声叹气?”刘恒巡营完毕,过来和他闲聊。
他身上带着血腥味,战甲有很多地方还没洗净,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这小子打仗是冲得最快的,杀人如砍菜切瓜一般。
杨佑笑了笑,“不过是想到了死去的士兵,苍苍蒸民,谁无父母兄弟?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话可不是这样说,”刘恒从怀中拿出布来,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茶油来擦拭刀锋,“兵为将死,自古有之。既然受了粮饷,就得好好打仗,不然凭什么让人供养他们?死在战场上,那也是死得其所。”
他倒是和刘武想得差不多,杨佑摸着他的头,“你是不是要满十五了?等打胜了仗,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当什么官?”
“我可不想当官,”刘恒收刀,“我就想打仗,大丈夫当立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
杨佑拍了拍他的肩,“好,那我以后就让你当将军。”
两人正在说话时,有士兵来报,杨仕带着一千人趁着夜色开始突围。
第104章
几万兵马围困之下,杨仕想突围,也得问问其他人答不答应。
杨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担心,他已是笼中困兽,掀不起多少波澜。
杨遇春过来让他跟着去督战,这是打仗的惯例,若是遇见万无一失又十分重要的战斗,主公最好是亲自到现场,把最大的功劳归给主公,剩下的功劳主公分得开心,臣下也受得安心。
杨佑换上甲胄跟着骑马出去了。
杨遇春把他带到了一处山岗,刚好能从高处看到下方的战况。
杨仕的人马在包围圈中艰难地应付着。
杨遇春吩咐好左右的人保护杨佑,打马提枪就准备冲下山。
杨佑及时拉住了他的披风,两人交错时杨佑小声在他耳边说:“如果可以,别杀了广武王。”
为他而死的士兵成千上万,杨佑做的孽已经够多了,他不想连兄弟之间这点最后的底线都丢掉。
他可以和杨仕争斗,可以剥夺杨仕的权力,却不忍亲手夺去他的性命。
杨仕杀杨倜的时候,他还可以冷眼旁观,反正不是死在他手上,可到了现在,他却要假惺惺地要留着杨仕的性命。
杨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虚伪至此。
杨遇春面露难色,“王爷,两军交战,敌死我亡,广武王神勇过人,若我留着一手,也不知能不能在他手下讨条命回来。”
杨佑替他抹去肩甲上的尘灰,“我也只是说说,你尽力就好,若是不能保他一命,刀兵无情,我也不会怪你。”
“去吧。”他捏了捏杨遇春结实有力的臂膀,这双手握着银枪,叫嚣着厮杀的热血。
杨遇春双腿夹住马腹,如同入江之龙一般冲入了混战之中,刀光剑影在杨佑眼前不断地闪过,夜晚被战火烧得敞亮,血腥味浓腻得连夜风都吹不开。
杨仕虎口生疼,手中的枪麻木地刺进一个又一个鲜活的血肉之躯,他也不知道这样厮杀了多久,满眼都是人,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尸体。
在这里,活人也是尸体。
坐下战马突然嘶啼一声,他拉紧了马缰,躲过了斜刺过来的一枪,眼看人越打越少,别说武川了,他连西北的尘烟都没见到。
汗水从嘴角渗进来,带着苦涩的咸味,他抬头望去,招展的神龙军军旗挂在不远处的山上,帅旗下有一匹白马,上面依稀坐着一个青年。
那是……杨佑吗?
他一边厮杀一边回想,十年未见,就连在岐山对峙了那么长时间,他和杨佑也没有看彼此。
这竟是他们兄弟十年间最近的距离。
杨佑好像还是当年那么俊朗,光是看着他一个模糊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不像自己,现在是一个血水沾染的失败者。
十年前打马回京,他还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被自己当做盾牌去挡杨庭的惩罚,杨佑还会因为捕风捉影的威胁过来找他哭闹。
那时候他是真的觉得这个弟弟又弱又笨,毫无威胁。
如今看来,那时的情态,杨佑到底带着几分真假?也许那个扳倒钱家的账本也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一切。
他一直以为杨佑是个蠢猪,是只绵羊,他怎么就没发现杨佑皮子下那颗黑透了的心肠?
是了,他以为杨佑很弱,便不屑去管他。
天意如此,让他栽在了十年前的一个小人物身上。
只是杨仕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所有的一切都到了他的手边,为何又会全部失去?
姚隽挡在他身边,左肩已经中了一箭。
杨仕从背后拿下一张强弓,从脚边箭囊中拿出最后一支箭,仰天大笑,吼声若惊雷响彻战场:“诸君,且看朕此箭!”
话音未落,杨佑只看到眼前银光一闪,亲兵大喊着:“王爷小心!”
太快了!
他耳朵里还残留着杨仕话语的回音,一只箭就**了他的胸口,箭头直接切断了两片胸甲之间的锁子,他听到崩裂的声音,借着一股大力从胸口贯穿而来,带着他倒在地上。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懵懂地朝着天望去,雪白的箭羽勾着一根红线,碎裂的龙鳞在空中化作点点细碎的星光,点点滴滴的微凉都落在他的脸上。
“杨仕!”又是一声咆哮如雷,杨遇春看见杨佑倒下便不管不顾地杀将进来,怒目切齿。
杨仕背对着他,看着杨佑倒下的方向,也不再厮杀,只是放声大笑。
杨遇春一枪将他挑到马下,士兵们蜂拥而上,将他捅成了筛子,姚隽下马想走到他身边,被刘武一刀砍断了脖子,血浆喷涌而出,比那耀眼的火光还要红。
杨仕在黑夜里渐渐看不清了,污血涌上,他一张嘴就被呛了,可是他还想笑。
天意!天意!
杨佑没死,他看得见那一箭,那一箭很准,若是射中了,杨佑当场就得死。
可是他也看得见,那支箭被什么东西挡住了,虽然会有伤,可杨佑不会死了。
他蓦地想起了那个神秘的黑衣男子。
“你当不了皇帝。”
“你没有这个命!”
“住嘴!”
“我只会选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住嘴!住嘴!”
“没有我的承认,你当不了皇帝,还有你的哥哥们,你们谁都不会坐上那个位置……”
“哈哈哈哈哈……”他笑起来全身都痛。
杨俭、杨倜、杨仁、狄飞……你们都是陪衬。
我也是陪衬。
他看向东方,露出了猖狂的笑意。
谁都不会赢,因为有一个人,有着凡人没有的力量。
又是那个道观。
不过这一次的梦更完整些,中年男子坐在马车上,身边是一个形容邋遢的老汉,道观已经着了火,他们似乎要离开。
老汉随意盘腿而坐,抓着衣服上的虱子,“陛下,仲微道人不帮就是了,何苦要烧了好好的一座道观?”
陛下?
难道这人竟然是个皇帝?可是他穿的是一般富人的衣服,这种衣服从周朝到齐国都没什么大变化,身上也没有什么饰物,杨佑一时也不能判断他是哪朝哪代的皇帝。
杨佑想转个方向去看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