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轻地蹲了下来,靠近了一些,取下了遮目的低檐帽,露出了剑眉朗目,再次无比轻柔地唤了一声“秀风”。
不值钱的眼泪依旧是没有经过秀风的允许就不声不响地坠了下来,她激动地倾身上前,一把握住了那人的手:“崔知哥哥!”
崔知反握住了她的手,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虎口:“对不起,秀风,我来晚了。”
秀风直摇头,眼泪甩了出去,笑容却无比灿烂:“不晚不晚,你来了,什么时候都不晚。”
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真想把彼此嵌在一起。
她歪过头来凝视着崔知,不敢转目,一声不吭,只是凝视。而崔知也是默而不语,静静地由着她盯着自己。
过了好大一会儿,秀风才笑着撇了撇嘴,竟然委屈巴巴地感叹道:“如果你能早来一会儿,我就能多看你一会儿了。”她故作轻松地挠了挠脸,用着玩笑的口吻:“我快死了,被处死,你已经知道了吧?”
崔知点了点头。她立马笑道:“崔知哥哥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啊,秀风很快就没福气再看了。”
崔知沉默地凝视着她,真想把她浓缩进自己的眼睛里再也不放出来。
而秀风一个快死的人,见到崔知,只剩下了满心的欢喜。即便在这欢喜之中不免还有些许酸楚,但她可以克服。她习惯了要用最灿烂的笑容来面对崔知,因为她喜欢他,倾慕他,梦想他。
“崔知哥哥,你是怎么来的?”她歪着头打量着崔知这身狱卒的衣着:“混进来?那应该很辛苦吧。”
“不辛苦。”崔知的声音很轻很轻,轻的有些催泪。
秀风用着与往日无差的笑容,懵懂地问:“只是……你不是应该在平城老家吗?怎么来了京城了?是有人把我的情况告知你了?可是从京城到平城,一来一回的,你身体还不好,怎么赶得及啊?”
崔知摇了摇头:“哪里会有人告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秀风还能记得我的存在。”
他苦笑着一声轻咳,秀风忙伸手过去轻抚他的后背。他淡淡而笑,看着秀风,目中有最柔顺的光:“我人在平城,对京城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这些日子总是心绪不宁,夜不能寐,担心有事会发生,这才赶了来。不想……当真是出了大事。”
秀风面带愧疚:“那你已经去过我家了?”
崔知点了点头:“林将军不在,林府上下已是乱成一团。我是偷偷回来的,不敢惊扰旁人,只见了簇簇姑娘。听她说,管家已经派人快马给林将军送信去了。只是咱们都知道,将军人在边陲,又有军事在身,即便知道了也不可能弃战返程的。”
“我明白!”秀风倒是极为深明大义,更深深自疚:“不该告诉我哥的。他在外打仗本就凶险万分,我这破事儿,他知道了难免要分心。万一受了影响,败了伤了的,那我死也不能瞑目。”
“秀风!”崔知这一声唤得急,以至于后半句都变了调:“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秀风涩涩而笑,目光却带到了一旁的圣旨。她撇了撇嘴,佯装潇洒地笑道:“死不死有什么打紧的?一刀下去,也就是碗大的一个疤,但咱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我不想等你十八年!”崔知稍有哽咽,紧握住了秀风的手,沙哑着声线说:“我们崔家有先帝御赐丹书铁券,只要不是谋逆之罪,都可免死!我去求来,救你!”
秀风愣了一下,紧接着一句:“可我不是你们崔家的人,也能用吗?”
“你嫁给我!”这四个字,崔知真是脱口而出。秀风听了,指尖不由地触了一下。
崔知稍一停顿,又慢慢解释:“这样你就是崔家的媳妇,自然受得保护!”只是话音落后,他立即又愧色满满地低下了头。
秀风见状,傻呵呵地笑道:“还能有这种好事儿?天上真的会掉馅饼?这算是……因祸得福?是这个词儿吧?”
崔知滞滞地抬头看她,见她笑得灿烂,自己也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可秀风的笑容很快又苦涩了下来:“只是……哎呀,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只是,其实,倒也不必……不必如此的。”
干涩的笑只会显得更尴尬,秀风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不想崔知握得更紧了。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崔知是半跪着,用一种几乎是乞求的眼神问着最卑微的问题:“你是……不愿意吗?”
“怎么会?我巴不得的,我做梦都想嫁给你!从小就是!”
不得不说,秀风心里美极了。即便此时此地被用来表明心迹十分怪里怪气,但她担心再拖下去就没时间了。
“我喜欢你,崔知哥哥。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嫁给你。而且从小就想,梦寐以求。”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崔知,毫无女子的羞涩,是生怕错过崔知脸上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但我不希望你是因为交情,因为想救我,才勉强娶我的。”
崔知淡淡而笑:“我想娶你的心,一定比你想嫁给我的心,萌生的更早,也……更强烈。”
秀风的眼睛亮了,如果不是面前隔着一道木栅,她一定会一头扎进崔知的怀里,然后把自己揉碎在里面。想来这样确实太主动了,但她却也想不出别的行为举止来表述她此刻的心情。
然而,这道木栅所阻拦下的不只是她的拥抱,更是她不切实际的梦想。
她必须面对现实,这也是崔知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可是……崔知哥哥,丹书铁券……现在的定安侯,能给你吗?”
这个现实,她后悔戳破了。刚一说完,她就立马反握住了崔知的手,连连宽慰:“哥,崔哥哥,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了,又过去了那么久,咱就别想了!”
崔知却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垂下了头。秀风连忙说:“你别这样,这事儿从来都不怪你。”
崔知的嘴角勾着一抹笑意,可说出的话却冷飕中透着恨:“我才是崔氏一门的嫡系子孙,我才是应该世袭爵位的那一个。崔明朗,一个庶子,当年不过是仗着年纪和势力,欺我年幼寡助,逼我放弃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如今我已弱冠,早就该拿回来了。况且,要救秀风你,我也必须拿回来!”
秀风很为难,甚至感到了害怕。她争强好胜,却唯独在崔知身上愿意委曲求全。她脑袋不够灵光,但也知道争权夺利背后的危险。
她连忙摇了摇头,满脸恳切,很认真地说:“崔哥哥,不能的,咱不要这样。你久不在京城,很多事情你不知道。现在的定安侯,有权有势有地位,国主对他倚重有加,家里门客食客不计其数。你现在让他把爵位还给你,根本不可能。而且……秀风也知道自己说话不中听,但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身子又弱,我困在这里也不能保护你,所以……所以你若意气用事,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崔知静静地听着,淡漠的表情,冷肃的目光,让他看起来无比的孤独。
秀风看着心疼,却还要咬着牙继续说:“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心满意足,我开心的不得了,我觉得这就够了。不求别的,秀风只求崔知哥哥你能平平安安的……回平城去吧。”
崔知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说道:“秀风,若你不能平安,我平安又有什么意思?”他这声甚是苍凉,听得秀风刨心挖腑般的疼。
她也随着站了起来,还不等开口,便听崔知截口说道:“无需多言了。该怎么做,崔知心里明白。秀风,你等我就好,我接你出来,做新娘。”
崔知这么说,秀风只有默然无语。一对有情人,相隔在木栅的两侧,无法拥抱,只能靠着交握住的双手来感受彼此的温度。
然而即便有再多的恋恋不舍,崔知总还是要离开的。而他刚刚离开,秀风立即就后悔了。她没好过权,但她见过好权者。崔明朗当初能争权,又怎么可能等崔知成年之后再还权呢?然而即便秀风再后悔再担心又有什么用?她自己也不过是一只笼中待宰的小鸟儿罢了。
说到鸟儿,也是怪了,真是想啥来啥。秀风正托着下巴发呆,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扑扑”声,像是大禽在煽动翅膀。秀风抬眸一看,一个小瓷瓶从窗口丢了进来。她一步跃上,抓住了窗户的木栏,正见左勖的那头白色海东青展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