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了嗔站在院墙上,望着满院被摄入了神魂的人,语声中满布苍凉,“何人竟将此地……”
将离隐身于这群了无生气的人中,一时竟寻不出。她说的对,这城中妖魔鬼怪不止她一个,连佛祖都避去了。
怀中小儿兀自啼哭不休,了嗔见他脖子上一根红线,坠着的正是那颗乌木佛珠。“莫怕。”他对宝儿道。
“姨……姨……”这几日宝儿学会了新词。
“姨姨没事。”他将指尖点上佛珠,佛珠上冉冉而起淡淡金光,宝儿渐渐停下哭泣,在佛光中静下来。
街头夏夜交谈的声音也慢慢轻下去,就在这座城池即将陷入短暂的睡眠时,四下突然响起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潺潺水流,在往某处汇聚。
不知黑夜里何人惊呼一声:“水!有水!”
紧接着,四方八面都响起了惊呼,像是一滴水进了热油,以城中原本干涸的沟渠为中心,惊呼声层层传递,整座城仿佛都重新醒来。
了嗔背靠荒寺外墙而坐,本打算抱着宝儿歇息一宿,尚未闭眼就重被喧闹的人声惊醒。
一道汩汩细流从他身前的沟渠流过,身后荒寺颓圮的泥墙发出剧烈摇晃,随后轰然坍塌,尘土扑面,那群面无表情的人如在梦境,踏着瓦砾残渣,从他身边经过,沿着沟渠朝前走去。被瓦砾划破的脚掌似无痛觉,伤口转眼便已愈合。
“你还要渡我么?”将离的声音袅袅而去,像一道轻烟,轻巧地钻过人群的缝隙,“和尚,这么多亡魂,你猜是你超度得多,还是我收服的多?”
鸿福客栈外挤满了人。曾弋和风岐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周沂宁挽着裤脚,要去墙下沟渠中戏水。
谢沂均一把拉住他,身旁掌柜也在,正在劝说外地来投宿的客人。
“诸君听我一言,”掌柜早没了拿扇子演戏的雅兴,指挥伙计拦着众人,一边解释,“此乃我城中圣水,相传圣水现,便是有妖,依我家祖训该关门闭户的……”
周沂宁闻言止住了脚步,却见身旁的有位胖哥哥早已热得不行,往前一迈腿,连鞋带袜一起进了水。
“相传的东西,哪用得着当真……”他双足浸在水中,发出满足的喟叹,“中州国建了百余年,什么妖什么怪的,早就杀干净了……”
“哎呀!这位客官,快起来!”胖哥哥近旁的伙计没能拦住他,又惊又怕,忙与同伴一起将那胖哥哥往回拽。
胖哥哥手一甩,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哟!啊哟!你们这是搞啥子?这么热还不让泡脚啦,还要不要人活啦……”
伙计们一时松了手,胖哥哥便探身上前,就要将手也伸进水中。然而未及入水,他突然觉得泡了水的脚有些奇怪。
“什么……”客栈门口晃动的灯笼,照见了他的脚,此刻正一寸寸如同融化般,消失在暗夜里,“我的脚?!咋回事?我的脚呢!!”
水边众人面露惊怖之色,呼啦一下,尽皆退后。李沂世闻声赶来,见状也是无计可施。掌柜叹了口气,只好让伙计搬来竹椅,将痛哭流涕的胖哥哥抬上,去敲对面逢春堂的门。
“唉,又该赖上我了……”掌柜探手叹道,“这客栈开着还有什么意思,赚得少赔得多,唉——”
他长叹一声,一摇一晃地走进了客栈门。
沟渠中的水泛着淡淡的绿光,沿着安乐大道向前缓缓流去。很快众人便见到了陆续从东边走来的外乡人。
说是“人”,看外貌的确是人,然而个个都是一脸茫然,恍如梦游。他们沿着沟渠中的水流往前静默而行,像是被操纵的人偶连,速度都与这水流一般无二。
“燕草呢?”曾弋眼皮一跳,直觉般发问:“周沂宁,我让你俩看着的人呢?”
几人急匆匆赶回楼上客房一看,空荡荡何处还有燕草身影?窗户被撞了个大窟窿,估摸着四肢僵直不能下楼梯的烟草直接撞破窗户跳了下去。
“我关了窗,还关了门的,”周沂宁不敢面对曾弋的目光,垂头道,“我让她听话,还把拨浪鼓给了她的……”
“算了,”曾弋道,“她要去你们也拦不住的。”她扶着被撞烂的窗户朝大街上看了一眼,顺着水流而去的人越来越多,除了面生的外乡人,连带着街坊邻居里,也不时有人加入了这诡异的队伍。
“他爹……你做什么去?停下来,我们出城去啊!”向前行的人对亲人的呼喊与阻拦恍若未闻,直愣愣地只管沿着水流朝前去,安乐大街上很快便聚满了人。
“轰——”
天地间突然爆出一声巨震,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苍穹,将申屠城照得雪亮。
曾弋在这巨响与白光间,突然想起了些许往日片段。但那片段藏在一片雾蒙蒙的白幔之后,只在剧烈光影变幻间,让她产生了似曾相识之感。
像是在什么地方,也有这样一座城,也有这片电闪雷鸣。大地在巨响中震颤,四周也是脚步杂沓,呼唤哀哭之声不止。
是在哪里呢?
她沉浸在不知过往为何处的惶惑中,一阵久远的沉痛突然袭来,让她觉得地动山摇,站立不稳。
“地动了么?”客栈里的人纷纷吵嚷。
回过神,她已站在客栈门口,抬眼只见到无数人像逃难般涌过来,冲散了那群如在梦游、无声前行的人。人们张口大喊,推攘而行,拉着那些还要继续前行的人,拼命摆手摇头。
大地在摇晃,众人你推我攘,两道逆向的人潮将安乐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怎么了?她在一片杂乱的寂静中,被风岐扶住了手臂。人声混杂吵闹,正如色彩太多到最后便是一团浑浊污色一般,声音太多,到最后便只余一阵混响嗡鸣。
等耳朵熟悉这一阵嗡鸣之后,她才听出来,那些从长街那头奔来的人们喊的是:“快出城去!有妖怪!”
以及,“不要过去!祭台!祭台现身了!”
人流涌动,安乐大街上乱作一团。推攘的人群中,有人被挤倒在地上。曾弋闪身上前,要将他扶起来,就见一双手已赶在她俯身前将人拉了起来。
殷幸一边将人往墙根拽,一边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曾令君,你怎么总是记不住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什么?”曾弋跟不上殷幸的思路。
殷幸斜了她一眼,“也对,从前你也没有什么男女有别的概念。”
“……”曾弋压住火气,道,“救人还分什么男女?”
殷幸面色有些不快,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既然喜欢这样,好歹也注意下,天天跟你那几个师侄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殷九凤站在墙边,将那跌倒的人扶稳,心头浮起无数困惑。明渊君什么时候也会管闲事儿了?看他老人家那样子,好像对人家师叔跟师侄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挺有意见。
真是怪得很。自打碧勒镇见过这位曾仙君之后,明渊君就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难道——?他转眼看向曾仙君,却无意间瞟见了她袖口处扒拉出来的一张纸皮人脸,此刻正瞪着双瞳仁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看着他。
那一动不动的眼睛里,有期盼,有埋怨,还有一丝失落,瞪得殷九凤心头咯噔一声响,像是漏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然而没待他琢磨出味儿来,眼前人影一晃,曾仙君已经一语不发地回到了她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师侄身前去了。
“走吧,”曾弋从周沂宁手中接过娑婆,往背上一系,“我们得赶紧找到燕草。”
风岐点点头,从始至终没有再看过殷幸一眼,跟在曾弋身后去了。
安乐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源源不断从街道两侧的小巷里涌出来,跟着杂乱的大队人马往城外奔去。鸿福客栈里原本袖手看热闹的人,此刻也开始心慌慌,收拾行囊加入了出城的人潮。
还在逆着人流锲而不舍前行的,就只有那些失魂落魄之人了。曾弋一行跃上房顶,循着人潮反向潜行,不出片刻,便见到了人们口中所说的“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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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城中,有安乐、永宁两条主街,一横一纵如城之主脉,在城中心交叉。两街交汇处,便是城中最为繁华热闹之地。长街两侧,街灯连夜不灭,酒楼绵延,亭飞如鸟,中有美酒盈樽、珍馐万千,间有丝竹声声、莺声燕语,本是城中豪富最爱的销金窟。此刻从半空中望去,却只见一片花灯颓败,满地狼籍,楼阁倾颓,碧瓦垮塌遍地。许多人见势不妙,已经卷了细软仓皇出城,也有许多不怕死的,犹自缩在屋瓦之后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