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嫂挂怀,服了药发了汗,已经好多了。”
“那便好。可用过午膳了?我带了些饭食想和你一道用。”
“还未曾。”陈谆恭顺回话,一面回身给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心领神会,立时就招了陈氏身后的丫鬟一道去里间布菜。陈氏唤住丫鬟,将亲手制的冬衣留下。
“我见二弟身子骨不大好,又因为救我落下病根,心中甚是过意不去。空里缝了件冬衣,特纫了好些木棉。将将制好,天也凉了,正是能穿得时候了。二弟莫要嫌弃我手艺不精。”
陈谆双手接过,心中万分动容,刚要开口道谢,恰好小厮来报已经布置好了请两位主子入内间用膳。
陈氏本是出阁未久的年轻女子,未曾送过亲手所制之物给外男,虽说面前之人是自己当亲弟弟来看待,却也是羞赧难当,白皙的脸上已经有了一层淡若晚霞的飞红。故此情此景被小厮甫一打断,她反倒长出一口气,忙接了话茬邀陈谆一同进屋。
桌上已是摆满了各色清淡饭食,最令人食指大动的还是那几样特色点心,一碟松子枣泥卷,两碗樱桃蒸酥酪,一并还有造型精致,粉白相间的荷花酥。陈谆常年受府中冷落,饮食也是普通寻常,只自陈氏关照后厨房才每日添了两道例菜。见了这样的菜色,自是知道这些都需去府外采买,对陈氏的心细妥帖更是感怀至深,想起她本是天真纯善,一心待人,却遇人不淑,遭际坎坷,更是心疼眼前的温柔娇俏女子。
一道用罢了午饭,陈氏看着陈谆喝下了药才放心要离去。
陈谆蓦然出声留她,“午后秋高气爽,不若与我一同去花园读书,如何。”
心随意动,他都忘了如往常一般尊称她长嫂,陈氏敏感地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却未多做思量。
想来是平日里总一个人呆着,这孩子实在烦闷吧,难得有人来探望,自是舍不得。
“也好,左右无事,二弟挑本好的,念一会书给我听。”
陈府花园中,秋色宜人,霜叶尽染,丹桂飘香。
陈谆与陈氏二人漫步至园中水榭,于八角亭中各捡一凳对面相坐,陈谆手执一卷《超然台记》而念,音色清冽,宛转悠扬。小厮和丫鬟垂手侍立亭畔两侧,陈氏素手烹茶,茗幽芳醇,风吹幔动,偶有游鱼嬉戏翻腾出几声哗啦湖水声,枝头鸟雀啁啾。于陈谆而言,这个午后,盈盈脉脉,轻灵若梦。
倘使没有重重身份与礼法束缚,二人如何不是一双登对璧人?
只可惜,向来缘浅……
第十二章
正月,陈府沿袭至今的一项习俗便是初十晨起,阖府上下一同前往崇云山顶的法缘寺中斋戒几日,为巡阳城中一方百姓祈福,以保来年的风调雨顺。
此时汪氏已是大腹便便,不宜于舟车劳顿,亦经不起徒步爬山的辗转之苦。陈诀体谅她,便早早去求了母亲将她留于府内独自休养。但汪氏顾虑思量的却是另一码事,虽说此时腹中胎象稳固,陈诀也是对自己宠爱有加甚至言听计从,但陈氏毕竟是正妻,且生得那般颜色,若是放陈诀与陈氏此番一同去寺庙中,难保夫妻二人不会旧情复燃。故而口中应下,感激陈诀拳拳爱护之心,又亲自忙里忙外张罗行李衣物,一派大度妥帖。却是在临别送行之时一手扶腰一手扯着陈诀衣袖,泪眼含情,红妆啼泣。
“夫君这番去了且自珍重,想必姐姐定会照顾好您。妾身和孩儿在家中盼望夫君早日回府。”
汪氏说着,泪珠便滚落下来,陈诀心中满是怜爱,经汪氏这一提醒,又去找陈氏身影,只见陈氏早已独自上了马车,帘幕之后隐隐可见她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一眼也不赏给这边情状。一边是温软娇妾在怀,一边是冷脸相对不肯低头,将自己视若无物的正妻,两相对比,再加上本身也早是对每年一回风雨无阻的法缘寺斋戒祈福没了兴致,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不耐,于是便有了计较。面上露出安慰的笑意,对汪氏软语相商道:“你独自在府中,我岂能安心。我这就去前面向母亲禀明,让我陪你一道留在府中,也好有个照应。你且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汪氏计谋得逞,心中欢畅非常,脸上却作虽万分委屈却仍通情达理状正色劝道。
“夫君不可,妾身一人留在府中便可。祈福乃大事,老夫人定然不会同意的,夫君切莫因我而受老夫人责罚。”
陈诀一见汪氏大体至此,拍一拍她的手以示安抚,转身便大步赶往前面母亲马车中。
陈老夫人听了儿子的决定,如何能猜不出此番变故的由来。但此次祈福,她心中还有其他大事须定,人多反而碍手碍脚,易生变故,于是便佯怒着斥责了几句,最终也允了他二人留在府中。
陈氏马车内,将陈诀与汪氏二人的一番话一字不漏听进耳中,冷笑一声。乐得不必相见,省去虚与委蛇。见他二人搀扶着回了府内便也不再正襟危坐,舒舒服服地歪靠着。
突想起一事,本是倚在垫子上养神的她霎时睁开了一双明澈的杏眼,在马车内一阵捣鼓。而后唤了丫鬟,将一个物什递出去,叫随行在一旁的丫鬟交到后面二少爷的马车中。
陈诀本是端坐在马车中看书,突然听到马车旁一阵男女交谈的低语,正要出声询问时,交谈声便止住了。小厮开口向马车里面传话:
“二少爷,大夫人那儿有东西特意嘱咐了要交给您。”
陈诀心念微动,抬袖掀了幕帘一角,伸出一只修长洁白似寒玉的手。
“知道了,递与我。”
一个布包便被稳稳拿在手中,掂量着颇有些分量。拆开一瞧,便是一只手炉和一个软垫。
四下无人,陈谆冷俊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幽深的眼中也满是柔软。
果真是细致入微又体恤周到。
车轮滚滚行,马蹄踏尘过。
陈府一行人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法缘寺中,方丈亲自出来迎接,一番礼尚往来后,便由着寺中小沙弥将一众人等领到了客居别院之中分别安置了下。
第十三章
巡阳城地处南方,长年阴雨连绵,鲜见晴日。且说这是陈氏头一回随陈府入住法缘寺中,身为闺阁女子,平日里也是难得有出府的机会。虽是隆冬时节,晨曦后却见清爽的晴空一片。昨日上山匆匆间已觉崇云山钟灵毓秀,秀美苍翠,因而仍是小儿女心态的陈氏也存了些游览之心,便趁着陈老爷和陈老夫人二人于住持处听讲佛法时悄悄溜出女眷别院,着一袭素白烟笼芙蓉百水裙,披了件鹅黄玉兰绣飞蝶狐裘,漫步山寺间。
正是行至寺院大殿,陈氏接过请来的三支礼香,高举过前额,双膝并跪于拜垫,心中发愿,三拜过佛祖,便起身插入石雕香炉中。
丫鬟上前搀扶起陈氏,一并出了正殿。可巧,见到一抹熟悉的清俊身影。陈谆一身白袍,风姿秀逸,同一位僧人信步闲谈,渐行而近,眸光内敛,神色浅淡疏离。
陈谆察觉到身上的视线,目光由青石地面上移,看清前面立定含笑直视于他的女子是何人后,瞬时勾唇展颜,向身旁僧人躬身道句失陪后快步先他而行,一身轻快走到陈氏面前。
“二弟怎么也闲不住么?”陈氏问完,突然以袖掩面,噗嗤一笑,而后微微踮脚抬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陈谆肩头摘去一片枯叶。
陈谆见她眉眼弯弯,灿若星辰,清澈明媚,心中亦是动然。
“出来和相识的法师叙旧罢了。长嫂这是第一遭来法华寺吧,如蒙不弃,就由我带领长嫂于此处闲步,一览崇云山胜景。”
“自是不弃,得熟晓此地的二弟作陪真是极妙,那我也不客气了。二弟有请。”陈氏应下陈谆邀约,又嘱咐丫鬟于此处便不必作陪,先回院中候着,自己与二少爷四下稍逛便回。
二人并肩而行,微风拂动,裙裾飞扬,入目皆是韵致,着眼无处不风流,才子佳人,如诗似画,引得山寺过往行人纷纷驻足侧目。
陈谆一路都面带春风化雨般的微笑,他本是博闻强记,遍览群书,讲解起来引经据典,引人入胜,对于这山寺景色典故来无不信手拈来。陈氏听得无比入神,一时不察脚下,不留心间踩空一道石阶,变故陡生,好在陈谆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