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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这天下午,天上开始拢起了阴云。
云昭顺着山路,避开朝廷守卫再次到了云起山。
她从后山潜进山寨,到了那间苏恪说过的东边供奉画像的屋子。
屋内蒙着灰尘,像是许久不曾有人打扫。供桌上,香灰洒满了桌子,烛火也已经熄灭,而那幅“天狗食月”的画像就供奉在那面墙上。
云昭伸手捏了捏泛黑的烛芯,根据质地推测烛火应该熄了有一段时间了。
整间屋子像是荒废了好久,弥漫着一股尘土的气息,阴云中投下来晦暗的光线里布满了飘飞的尘埃。
云昭抬眼看向了墙上的画,画像上月亮残缺不全,隐晦非常,其中一小半已经隐去轮廓,另一半仍旧泛着光辉。
这能说明什么呢……
指尖轻扫过画面,云昭忽然想起马嘉跟她周旋时的态度,模棱两可,一直都在观摩,似乎从那时开始他就有了撤离的态度,可是那时候还没有发生变故。
弱光打在云昭后背,将她的神情隐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她指尖忽然停在了画幅一角。
就在她手指停顿的地方,有一个朱笔标红的“壹”。
这些人不是山匪,供着“天狗食月”图,将每一步都计算得恰到好处……
云昭眉心越皱越深,一阵雷声忽然响起,雨滴应声落下。她恍然回神,越发觉得这里到处都透着一股怪异的气息。
雨越下越大,云昭将画摘下,冒雨下了云起山。
城南的王母庙此时人迹已经稀疏了下来,雨滴打在庙前的老树上,撞得许愿牌哗哗作响。
云昭躲进庙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布局格外的熟悉——前些天她还站在院前的古树下,捡起旁人的心愿牌送归原处,而身后的这座庙,也是当时归叶跪拜过的地方。
她转头看向站在那里的王母金身,看得时间长了竟生出一种朝圣的感觉,香案上香火鼎盛,整个庙里漂浮着丝丝缕缕的檀香。
云昭抬步向前,雨水从衣角滴到地上,顷刻间便消失殆尽。
她将手中的画轴搁在一边,捏起三根香,在烛火上引燃后学着之前归叶的样子拜了拜,然后插进了香炉里。
丝丝烟气燃烧在金像前,云昭又从旁边拿来剪刀,修了修烛芯。她垂着眼,烛光摇曳中,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完好地遮住了眼底的神情。
沾湿的长发搭在她肩上,被雨水冲洗过的脸苍白非常,却衬得瞳仁乌黑。她修完眼前的这根烛火,又走到了另一边,精心地剪下了过长的烛芯。
她微微呼出一口气,昏黄的烛火在这猝不及防的气息中不断摇晃。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她小声说。
庙门外又一阵冷风刮过,牵着木牌的红线在风中不断缠绕翻转,而后离散开来,像是从来没有尽头那样,等着另一阵风刮过,它们便会再次纠缠,直至绕出死结,永远牵绊。
云昭倚坐在柱子旁,远远地看着那棵树,看着它招揽风雨,又牵线搭桥。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袭来,伴着雨声,梦境接踵而至。
她似乎是梦到了十多年前,那会儿她长到一定年纪,被带到野郊参加了暗使司的甄选。那时候的她还很小,跟着数十名同行者一起进了树林。树林里机关遍布,地形复杂,稍不留神便会进入死地,再无生还的可能。
暗使司影卫为他们佩戴的资源有限,而要走出树林却需要三天的时间。那场斗争里,云昭看过了太多的残忍,弱肉强食,血腥暴力,他们为了活下去,用了千方百计,手染无数鲜血。
云昭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跟她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受了重伤的小姑娘。
她记得当时,那个女孩曲着一条腿倚坐在树下,另一条腿上绑着白色绷带,鲜血已经浸染到了表面,在绷带上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照那种伤势,即便是她走了出去,也会被暗使司当做累赘踢出门外。云昭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到那条几乎废掉的腿上,不知所思。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拿了我的东西,你或许可以出去。”
这是那个人见到云昭后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这句话要是换个人来,也会照常不误地被扔出来,只是结果会有很大不同。
云昭在她面前站了很久,然后弯下身,将她扶了起来。
那时候,甄选刚刚过去一天,还有无数的人在等着将同伴蚕食鲸吞,云昭一言不发,带着那个女孩子走了一天一夜。
如果说暗使司是一个巨大的染缸,将无数的白绸染成了黑麻,那么那时候的云昭也就才在染缸里浸湿了个布角,不仅阅历不足,能力欠缺,连站在顶端漠视他人生死都做不到。
也就是因为这样,云昭在暗使司甄选的第三天栽了个大跟头。
那是一片死地,布满了机关陷阱,夜色里,树影重重,她们一脚踏上了那条路,而后便再不容回头。
雨声越来越大,云昭紧闭着双眼,眉心蹙得很紧。
她看到自己一脚踏入陷阱,竹刺穿进手臂,痛觉席卷了全身。而地面上站着的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条所谓已经废了的腿也完好无损地支撑着。
那一刻云昭没有说一句话,连手臂传来的疼痛都被她咽了下去。她没有质问,没有怨言,没有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付出追讨什么,只是更加认清了暗使司的本质。
女孩子将拆下的绷带扔到一旁,轻嗤一声,而后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等到云昭忍着疼痛爬出来,天已经开始泛出了亮光。
……然后,她在林荫的转口看到了那女孩的尸体。
一把剑穿过了她的心脏,当场毙命。
那天,云昭跌跌撞撞出了树林,那时候她看着一路闯过来狼狈不堪的几个人,忽然冒出了一种毫无来由的念头。
一个人的感觉真差,她想。
然而事实便是,自从她进了暗使司,明争暗斗,这种感觉向来只增不减,所以当初太子挑她进长信宫,她其实是抱着很大的希望去的,她希望那个地方能与暗使司有所不同,希望能有人陪着她,希望很多曾经没有过的事。
……然后这些希望还是印证了她当时年纪太小,看事从来不通透,所以免不了失望。
后来她跟着常洛到了西盛,阴差阳错帮了慕淮。那个时候她又在希望,希望那个小世子可以好好活下去,希望能够有人一直陪着他,希望他不要对这世上一些无可奈何的事耿耿于怀太久。
所幸,她将希望加注在别人身上,孤注一掷,然后满载而归……
驿馆
雨后落叶铺满了驿馆庭院,慕淮站在廊下,面色平如静水,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扶桑执剑站在身后,一张脸上写满了愁闷,着实对这种看不出情绪的情绪有些发怵。
“殿下。”他出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虑,王宫太医医术精湛,王爷不会有事的。”
慕淮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凉风不断袭来,轻轻牵动衣袍,卷走落叶。
“有时候我挺庆幸当初能在叛军屠府时活下来,这样,起码父亲晚年不会孤苦伶仃。”慕淮说着,偏冷的嗓音习惯性地没什么起伏,却让人生出一种其实他也很难过的感觉,“一生戎马倥偬,最终失去的却远远大于得到的,扶桑,你说这是不是很悲哀。”
“殿下……”
“而且这次来我还没来得及找玄奕算账,空着手回去,并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扶桑抬眼,提议道:“那要不要留几个人守着?”
慕淮很轻地摇了摇头:“不用了,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还有机会。”
扶桑颔首,那一瞬间他仿佛看透了世子平和外表下隐藏得很深的心思,一种充斥着不安与不甘,总想着跨过不公世道的心思。
扶桑不知说什么,只安静地站在慕淮身边。乌南的烦热已经离开很远,在到处枯黄的冷落里,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看到世子的目光动了动,那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与慕淮平日里的疏离大相径庭,却又毫不违和。
他顺着世子的目光望去,驿馆门前,对他们的离开毫不知情的云昭正站在那里,与他们遥遥相望。
……
“你怎么找来的?”房间里,慕淮倒了杯茶水,顺手递到了云昭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