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下意识地双手握起茶杯,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慕淮大部分时间里跟她说话前都会递上一杯清茶,而她自己也会毫不经心地端在面前。
她想着或许这次过后就再没这种待遇了,实在提不起笑脸,闷声回答道:“回西盛的路就那么几条,昨天又下起了大雨,无法赶路,就只剩这条官路可以走了。”云昭抿着唇,停顿了下又继续说,“我也只是碰碰运气,也不一定真能找到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不自觉地虚缈。
她握着茶杯,抬眼看了一下坐在旁边八风不动的世子殿下,忽然想起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分开都带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而且这种感觉愈演愈烈,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慕淮盯着她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事发紧急,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我知道。”云昭应着,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那慕王爷……”
“父亲早些年就告了病,后来情况也一直不见好。”慕淮摇摇头,“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熬过去。”
他说着,抬眼看向云昭,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常洛知道吗?”
云昭斜了他一眼,指腹不断地摩挲着杯口,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半真不假地说道:“常洛说你坏了他的事,让我来堵你,你说他知不知道?”
慕淮低低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反问:“是么?那你觉得我还能顺利地回去吗?”
“……难说。”
这次慕淮没再立刻接话,而是毫不避讳地盯着对方的每一副神情。
云昭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刚想开口转移一下注意力,就听到慕淮说:“别回去了,跟我一起回盛京,好不好?”
方才温热的茶水已经半凉,云昭手指交握,指尖泛白不住地发颤。
有那么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整间屋子静谧得可怕。
慕淮很有预见地没有追问着不放,只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伸手指了下云昭身旁的画轴,识相地递了个台阶:“看你一直带着,那是什么?”
云昭回神,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忙把画轴推到慕淮面前:“在云起山找到的,应该会对那伙儿人的来历有所帮助。”
慕淮微微挑眉接过:“给我?”
听到他这样问,云昭迟疑地点了点头,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我还以为你比较倾向于交给常洛。”
“……”云昭一脸莫名其妙,“你为什么总是提常洛?”
慕淮拆开卷轴,不经心地应道:“有吗?”
“有。”
慕淮转头看过去,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容置疑:“为什么提他,你真的不知道吗?”
云昭:“……”
……
天狗食月原为嫦娥偷尝仙丹,困于广寒宫之始,本意为贪心之人必有重罚,而后世却慢慢地衍生出许多别的意思,有褒有贬,不一而足,却终究逃不了野心二字。
然而不管是解释为鸿鹄之志,还是狼子野心,这都不应该是一个山寨应当供奉的。在云起山发现这些,只能说明马嘉一伙儿大有来头。
“这画在山寨搁置很久了,但照那间屋子落了灰的场景来看,又不像是诚心供奉,而且你看这儿。”云昭指了指着一角的有些褪色的数字,“或许日后还会遇到。”
“有一就有二,不过,也难保这不是对方故意留下引我们上钩。”
云昭看着他卷起画轴,心底有疑:“那还查不查?”
慕淮手下动作一顿,目光中露出一丝探究的意味:“你好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云昭一愣,矢口否认:“没有,我只是比较好奇。”
“好奇?我以为你在暗使司待了这么多年,早就把‘好奇’二字拆分咽进肚子里了。”
慕淮将画轴卷好,放到一旁,继续说:“而且,从在盛京遇到你到现在,虽然你行事过于跳脱,却也没见你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兴趣,你一直都有自己的目标,但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了那些所谓的目标,真的值得你手染鲜血吗?”
这突如其来地质问让云昭心忽然沉了一下,那种一直以来持续不断的隐秘又怪诞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沉着目光,僵硬地开口:“世子殿下手上的命不比我少。”
慕淮平和地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才应声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知道,怎么不知道,你无非就是想让我离开暗使司,离开长信宫,你一直都觉得这些地方不好,所以很善心地帮我筹划了退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了十多年,有些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就算我不在暗使司了,我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你说让我跟你回盛京,可你那里就一定安全了吗?我不是不想离开这里,只是我没地方可去。”
从始至终她都不觉得自己能逃离这个泥坑,十多年的生活已经腐烂在了她的心里,她满身泥泞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却又不想弄脏迎接她的人。
“画给你,我先走了。”
雨后日光耀眼,透过窗子洒了过来,云昭抬手刚要触及门栓却被人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云昭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无声落下。慕淮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脖颈,云昭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慕淮不轻不重地环抱着,声音有些发沉。
他说:“我会等你来找我的。”
盛京
一个月后,乌南北疆。
边疆之地本就治理乏力,官吏不曾保境息民,偌大土地烽鼓不息,饿殍遍地,早些年被西盛铁骑践踏过的地方至今荒凉冷落。流民四起,早已遍布了整个北疆。
官路失修,马车前的流苏坠子在些微颠簸中轻轻晃动。云昭坐在马车里,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马车窗帘被撩起一角,片刻后又被轻轻放下,车窗外透过来的光线在云昭脸上一晃而过,衬得她的面孔有些生冷。
“狼烟四起,龙争虎斗,这些人却成了牺牲品。”
闻言,云昭眼睫轻轻动了一下便睁开了眼,白衣女子便就这样撞入了视线。
她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淡然开口:“两国相争,不可能没有纷乱,是阁主太理想化了。”
倾宁轻轻点了点头:“这世道弱肉强食惯了,成王败寇的定律也烙得太深,总免不了会适得其反。”
“阁主何意?”
“听说过流民起义吗?”倾宁说,“原本只是一帮毫无学识谋略的莽夫,却有能力抵抗残酷势大的朝廷,不仅如此,这些人还会有巨大的号召力,以至于在起义成功,新朝建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民心深厚。”
云昭垂眸,缓声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亘古不变的道理。”
而倾宁却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可新朝根基不稳,不懂为政之道,用不了多久便会重蹈先人覆辙,到那时,又会有新的民之所向来推翻他们,而他们也顺理成章地从受害者变成了施暴者,兜来转去,他们还是变成了自己起初最憎恶的样子。”
云昭靠在车厢上,沉默不语地听着她的一席话。她忽然想起在乌南王都时,那个用一张字条将自己叫去的倾宁,当时这个人的气场也是稳如泰山,十分坦然地问自己常洛会不会临时反水。
而现在她以同样的角度坐在对方面前,却没有办法用同样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人,毕竟,如今倾宁的态度已经不像当初那样顾虑重重又小心翼翼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不光世事,人心也如此。”倾宁说着,扬声道,“停车。”
马车应声停在路边,周遭刚好是流民聚集区。
云昭顿时心生不妙,随着倾宁下了车,一把按住对方欲要接过干粮袋的手。
“你干什么?”
倾宁微微笑道:“你说,如果我把吃的留给他们,他们会不会感激我?”
“你知不知道,在这种地方,只要你施舍一点儿就走不出去了。”云昭沉着声音说,“这些人立马就会把你生吞活剥!”
倾宁抽回手,眼底笑意更甚:“不妨我们打个赌。”
局面僵持了一会儿,云昭没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倾宁将食物分发给附近流民。
之前她曾听说过人在一定境况下会迷失本性,犹如溺水之人手中细小的稻草,虽改变不了即将溺死的结局,却是一种微渺的希望。而就在希望与绝望交织相错的那一刻,人心底所有的善恶都会表露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