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坐着他们的父母,还有沈家的大老爷与夫人,以及坐在最旁边的,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孩。
那个男孩看起来和郑听雪差不多大,却比郑听雪要瘦多了,个子也矮上不少,一副十分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上倒是穿得还不错,只是与他可怜兮兮的小乞丐气质有些不符。郑听雪莫名被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孩吸引去注意力,窗外阳光正好,落在男孩瘦削的肩膀和柔软的发丝上,显得他的轮廓又轻又模糊。
接着,男孩似乎感觉到什么,转头看过来。
他们的视线碰到一起。郑听雪愣了一下,却没有躲。男孩也直直看着他,一双眸子像光下的琉璃彩珠。
郑暮州正与沈家夫妻聊着,冷不丁瞥到门口探出来的两个小脑袋,忍不住轻咳一声,无奈道:“莞莞,听雪,怎么这样没礼貌。”
郑莞莞于是乐呵呵地提起裙子跑进去,被坐在郑暮州旁边的张小风捏了一下鼻子。
郑听雪慢吞吞跟在后面,路过男孩的时候,见男孩一直看着他,便停下脚步,好奇地与他对视。
沈老夫人开口:“听雪,这是沈湛,与你同年。”
郑听雪十分有礼貌地对沈老爷和沈老夫人行礼,然后再到沈湛:“幸会。”
沈湛只看着他,清清亮亮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他轻轻应了一声,看起来有些羞涩。
“小儿不善言辞,还请小少爷见谅。”沈老夫人摸了摸沈湛的头,教他:“湛儿,要说话的。”
沈湛于是从椅子上下来,学着郑听雪方才行礼的动作,生涩地对郑听雪行了个晚辈对长辈的礼,说:“幸会。”
沈湛是沈老夫人捡回来的小孩。沈老夫人心善,将沈湛看作亲生孩子,想着法儿逗他开心。沈家与郑家虽同在江北蕲州,但沈家地处北边的乌林镇,郑家在靠南的青冈,两地相隔算不上近,坐马车至少也得一个时辰。
之后,按沈老夫人的说法,本来一开始也只是想带着沈湛出门见见亲朋好友,可自从沈湛去过郑家,便总是眼巴巴等着她再去一回,好不容易沈老夫人答应了,去之前要高兴好久,回来以后还要继续高兴好久。沈老夫人心疼孩子,便特地问过郑暮州,可不可以送孩子来他们家玩,正好沈湛与听雪年纪相仿,互相也好作伴。郑暮州当然不介意,问过自家小儿子的意见后,郑听雪也点了头。沈老夫人于是专门给沈湛遣了车夫和丫鬟,负责接送他来往郑家。
只有郑莞莞叉着腰问郑听雪:“你不是喜欢一个人呆着么?”
郑听雪说:“看他安静,就无所谓了。”
沈湛确实很安静。郑听雪虽然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不过他是不爱说,沈湛是不敢说。瘦兮兮的小孩一开始被送来郑家的时候有些紧张不安,脑袋常常很羞涩地低着,谁的脸也不敢看,却一副很喜欢郑听雪的样子,漂亮的眼睛总是放在郑听雪身上,若是没有看见他的人,就要转来转去的到处找。
郑听雪从小习武,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时辰练基本功和断梅剑法。他练武的时候,沈湛就坐在院里的腊梅树下看着他,有时候抱着一本书读,有时候吃着郑莞莞做的甜糕,更多时候是什么都不做,只看着郑听雪舞剑。
郑听雪的剑法由郑暮州和张小风夫妻二人亲自传授。两人也不避着沈湛,张小风甚至问沈湛要不要一起学,沈湛却摇摇头,小声说:“学不会。”
沈湛小时候身体不好,据说是被沈老夫人捡回来之前受过虐待,身上有很吓人的伤,到后来才慢慢养得好一点。
那时的沈湛像郑听雪的小尾巴。郑听雪走到哪里,他就乖乖跟到哪里,不远不近,脚步努力放轻,好像生怕惹了郑听雪的不高兴。大人们有时候逗沈湛,问他怎么和跟屁虫似的,沈湛窘迫说不出话,一旁的郑莞莞露出挺不乐意的表情:“还不是看我们家雪脾气好,不嫌他烦。”
除却冷淡的性子,郑听雪的确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孩。沈湛没道理地跟着他到处跑,不仅什么都不会做,反而因为身体不好还要郑听雪来照顾他。沈湛太瘦,有时候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郑听雪就会给沈湛夹菜,把好吃的餐盘往沈湛面前推。郑莞莞吃醋,抱怨几次,说他弟不疼他姐,疼一个外人。
郑听雪挺实诚地解释:“姐,你比他壮。”
郑莞莞差点被他弟气死,跑到张小风面前告状,又被她娘亲好生嘲笑一番,从此对比她小了整整三岁的沈湛敌意更甚。
没过多久,沈湛被安排到和郑听雪一个学堂上学。蕲州最大的学堂设在青冈,沈湛每日光是来回路上就要花两个多时辰,于是沈老夫人与郑家夫妻再一商量,干脆就让沈湛住在郑家,只在休沐日里回去。于是沈湛与郑听雪几乎成日里同进同出,一起上学,一起吃饭,连睡觉也是一张床,只因为沈湛怕黑,一个人不敢睡,于是张小风大手一挥,把两个小孩扔进了一间房。
郑听雪不大喜欢和别人一起睡觉。他一开始有些抗拒,沈湛敏感地看出他的不乐意,第一天的时候抱着枕头不敢靠近床,只傻傻站在床边,一副很想和郑听雪一起睡觉,却又畏缩不敢冒犯的可怜样子。好像郑听雪不开口,他会就地一躺睡在床下。
但郑听雪不爱为难人,也从不是个任性的脾气。虽然心里不太乐意,但他总不会让人真睡地上。只是沈湛实在太过小心翼翼,直到郑听雪主动开口让他睡到床上,他才一点点挪过去,也不肯占地方,只缩在床边很小一块角落里躺着。郑听雪怕自己晚上睡觉一脚把他踹下床,就对他说:“你睡里面来一点。”
沈湛不敢动,郑听雪脾气好,给他解释,“你睡那么点地方,晚上要是滚下去了,又要把我吵醒。”
沈湛这才往里面挪了挪,脑袋缩在被子里,很小声地说:“我不会吵你的。”
郑听雪点点头,也躺下来,说,“知道了。”
沈湛果真一点也不吵闹,他连睡觉都清浅得像不存在,身体一动不动,呼吸轻得听不见。后来连郑听雪都替他觉得累,只得问他,“我很可怕吗?”
沈湛忙摇头:“不可怕。”
“那你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那么紧张?连睡觉都绷着不动。”
沈湛低着头脸红,不说话了。不过自此以后,他在郑听雪面前渐渐放松了许多。
他们在学堂里坐一张桌子,郑听雪的包里总被郑莞莞揣进一个饭盒,里面装着郑莞莞心血来潮做出的各种点心。一到课间的时候,郑听雪就把饭盒拿出来,和沈湛一起吃他姐做的甜点。
但郑莞莞的厨艺不大稳定。有时候她做的东西还不错,有时候连郑听雪都吃不下去。
“太甜了。”郑听雪捏着一块软糯的糖心米糕,只咬了一口,就耷拉下眉毛,“放这么多糖。”
沈湛便拿过他手里的米糕,“我吃。”
然后就着郑听雪咬过的那一口放进嘴里。
他们偶尔会在放学的时候一起走路回家,后面不远不近跟着郑家的人。郑听雪步子大,走得快,沈湛总是走着走着就得小跑起来,不然就会被甩到后面。郑听雪看他有些吃力又不敢说的样子,意识到不是谁都像他姐那样走路像冲锋,更不是谁都像他爹娘,没事不走路,走墙。
于是郑听雪选择牵着沈湛,对他说:“我牵你走,你别摔了。”
他只是随手牵起那冰凉细瘦的手指,沈湛就惊慌地抬起头看着他,郑听雪莫名问,“怎么了?”
“没事。”沈湛答得很小声,苍白干净的小脸透出一点薄红。他像个柔软害羞的女孩子,个子没有郑听雪高,皮肤雪白,琉璃色的眼珠漂亮得像开出了花。连走得快了都不行,会喘得脸红,还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郑听雪。
郑听雪没见过沈湛这样的。他们家就连身体最不算好的郑莞莞都成天活力十足,上蹿下跳。可沈湛像个真正的瓷娃娃,很漂亮很夺目,但是稍微碰一下就会磕出裂痕。郑听雪年纪小,见识少,还真被沈湛震慑到了。他怕自己手劲大捏痛了这个瓷娃娃,傻站半天,才有些迟疑地说:“要么我还是背你吧。”
沈湛听了,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小声问他:“为什么要背我?”
郑听雪答:“看你走路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