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那天孟春把它作为阿爹的祭日。因为阿坤师兄带伤逃回时,已经是多天以后,在极度恐惧和伤痛中,又经过多日辗转他也说不清阿爹他们是那天遇难的。而去年正月十六这天正是阿爹离家的日子,那天的场景孟春历历在目,阿爹的音容也定格在这天。而那也是她人生的分水岭,从此她要代替阿爹扛起这个家。她把父母的牌位从木箱里拿了出来,家里简陋,没有搁置牌位的妥当地方,孟春只有把父母的牌位,用黄布包好,放进木箱子里。明年帮孟锦整撮一间屋子,自己再努力挣银子,再过几年在老屋旁加盖一间新房子,可以隔出一间小屋给父母安放牌位。孟春觉得自己还要更努力,孟春也知道自己会让这个家越来越好。
思念是最好最直接的祭祀,但是孟春却还想用简单的仪式告慰先灵。阿爹生前爱吃的蹄髈,下酒的花生,娘喜欢吃的清蒸鲫鱼,还有一盘豆腐,一碟素鸡,一碗红烧萝卜,两杯清酒,两碗米饭,三柱香,牌位放在桌子的南首,孟春带着孟锦和孟巧给父母磕头,心里的思念却如潮水涌入,骨肉至亲的父母呀,此刻面对牌位把先前刻意淡忘的情绪都翻腾出来了,蚀骨的疼痛又爬上心头,永失双亲。孟春重重磕下去的头落入□□,唯愿不再抬起,就可以看不见这冰冷的木牌。
六
过了正月,南方多雨,春寒料峭。孟锦早已上回村里的私塾,孟春去了酒楼做了几趟帮工,又出过一趟镖。三亩地要等油菜拔起,插早稻秧苗时退还,所以孟春想趁这段时间多赚点银子。孟春和孟锦出去的时候,孟巧一个人在家里,七岁的她虽然迟缓些,但是喂鸡喂鸭,扫地都能干的像模像样,有时候也会跟着春明哥哥家的小妹出去玩,春明哥哥家的小妹唤春丫,是个能干利落的小姑娘,和孟春也很要好,孟春不在家的时候,她经常帮忙看顾孟巧。
孟巧长很讨喜,脸上虽然有些病容,但总带着点憨憨的可爱劲,村里的那些稍微有些年长些的女孩子都喜欢带她玩,就连孟娇虽不待见孟春,却也偶尔会带孟巧出去玩。
这天孟春从酒楼做帮工回来,天刚下过雨,路并不好走。孟春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分,院子的矮墙门敞开着,里面站了好些人,孟春有种不好的预感。
孟春慌乱的跑进屋里,孟巧躺在炕上,头发还湿漉漉的,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子还在不停的抽搐。孟锦的眼睛是红肿的,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勺,正艰难的喂孟巧喝药。二婶在旁边“嘤嘤”的抽泣,春丫正在努力用布擦孟巧的头发。春明嫂嫂,清雨他娘,王缇缇,还有他们的阿奶都拥挤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孟春用眼扫过去的时候正对上黄氏漫不经心的一个哈欠,她收回视线无心理会。
实然,躺在床上的孟巧大声咳起来,孟春蹲下身子,不停的给阿巧顺气。
“缇缇,你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孟春转头看了看王缇缇。
“今天 ,你堂妹带阿巧去玩,过石板桥时,被你二叔家的小儿子孟龙,推下了石板桥。”
“不是推的,是不小心撞的。”王缇缇话未说完,黄氏就抢着说。“这刚下过雨么,路滑,是路滑。”
王缇缇扭头对黄氏“哼”了一声,接着说:“幸亏陈清雨路过,否则孟巧早已——,哎,羊胡子老头来过了,她开了一些抗伤寒的药,说孟巧的咳疾这回肯定会复发,他恐怕也无能为力了,除非你们上京都或其它地方碰碰运气。”
孟春无力的跌坐在床前,看看张氏又看看黄氏,二叔家的孟娇和孟龙都不在,在又能怎么样,把他们打一顿,生养的父母不教养,即使她这个做堂姐的解恨管教一次,他们的品性已摆在那里,以后唯有离他们远远的。可怜她心肝似的小妹,孟春起身对着清雨他娘,深深磕了个响头。清雨他娘连忙扶起孟春。
“大娘,你替我好好谢谢清雨哥,等阿巧好些了,我再登门道谢。”
“乡里乡亲的,那有不救的道理,不要放心上。闺女你也累一天了,让孟锦去弄些吃的,你们哥哥姊姊好好的,孟巧就没事。”
“是的,阿春呀,我们回去了,你好好吃口东西,大夫说了,阿巧已经没有危险了,这咳疾你也不用太担心,既然那大夫说了,还有人能治这,天长地久总有机会的。\"王缇缇说着,就打算回去。
孟春从荷包里拿出些碎银子,递给王缇缇,“你替我找大夫,我已是万分感激,钱你要拿着。\"
王缇缇本来已想好摆出怒目圆瞪人架势,可看到孟春一付苦大仇深的可怜相,就只是不耐的摆摆手,“我是可以为你两肋插刀的朋友,谈银子生份了,哦对了,明天早上羊胡子老头还会过来一趟的,你不用太担心。”
见孟春已回到家,又帮不上什么了,都纷纷离去。清雨他娘和春明嫂嫂她们也都回去了。二婶张氏和阿奶黄氏还站着,张氏依旧抽抽搭搭,黄氏面无表情。
“二婶,你跟阿奶回去吧。”孟春说,“二婶,孟龙是我堂弟,今天把阿巧推到河里,幸亏阿巧命大,虽然我们兄弟姐妹三人无大人管顾,但我不是不能给阿巧讨回公道,是我觉得没意思,以后你跟二叔都看管些他,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让孟龙比阿巧更难受。”
二婶一直喏喏的点着头,黄氏刚开始没有在意孟春在说什么,听到后面,就有点回过神来:“不是说过是路滑了吗,就算小龙推的,小龙有爹娘,也轮不到你管教。”
孟春没有理会黄氏,看着张氏,张氏说:“孟春,你放心,我知道了。“说完拽着黄氏回去了。
这段时日,孟春在家照顾孟巧哪里也没去。孟巧的咳疾如汹涌的猛兽吞没着孟春所有的希望,特别是晚上,大半夜的干咳,小孟巧的一张小脸,如蔫蔫的花儿毫无生气。
惊蛰一过天气渐暖,孟巧又吃了一段时间羊胡子老头开的药,虽咳疾仍然没有治愈,但晚上睡觉已经安稳多了。孟春没有再去富贵楼做帮工,也没有再去跑镖,她很多时候是守着她的阿巧妹妹。但是所谓坐吃山空,她不能让自己的弟妹饿肚子。有时候孟锦在家的时候,或者孟巧跟着春丫或在清雨他娘跟前时,她就上山打猎,找野果,剪野菜,虽然心有记挂来去匆匆,但因为好身手和好眼力,也是有所收获的。
七
这天孟春从栖梧山下来,她把她的铁叉扛在肩上,两头分别挂着一只兔子和两只野鸡,头上依旧带着那顶瓜皮小帽。她晃悠着身子,踩着有节奏的步子 ,往家走。快到家门口时她愣住了,家门口院子外,停着两辆马车,马车虽没有传说中的珠光宝气,但马是高头大马,车是雕顶大车。对于周围的乡邻来说,不要说是这种马车了,这山野一隅,连马都很少看到。
孟锦看见了自己的姐姐,就招手。孟春懵懵的进了自家院子,放下肩上的东西。院子里已经有很多人,有个美丽的贵妇,向她走来。
“阿春,还记得我吗?”孟春定睛看着,熟悉的眉眼,温和的笑容。
“杨姨----”孟春不敢置信的叫了一声。
“好孩子,我来迟了,让你们三个孩子受苦了。”杨纹英上前一步搂住了孟春,\"我接你们去京都。\"
边上是闻讯而来的孟有水一家。看到这一幕,皆是愣了愣。黄氏快步到了孟春和杨氏跟前:“这位太太,我们家阿春他们有阿爷阿奶在,不好跟你们走的。\"
周围的村民窃窃私语。杨氏忙扶住孟家奶奶,连声问好。一位管事模样的大叔,上前向村民一拱手: “麻烦哪位乡亲,帮我们把里正大人请来。\"有几个小子马上转身跑去了里正家的方向。
杨氏见孟春刚打猎回来的样子,跟黄氏说:“孟家祖母,阿春刚回来,先让阿春喝口水,清洗一番。\"
孟春把杨氏一行人请进了屋。孟巧用手拉着杨氏,抬头看了看杨氏,脆生生地叫了声:“娘——”然后是一串短促的咳嗽。孟春正要去厨房打水,迈出的步子,因为这声娘,给定住了,眼睛有水雾胧起,转头看着杨氏正温柔着用手抚摸着阿巧的头。一瞬间,孟春好似看到自己的娘亲,也看到了久违的那种属于母亲的温柔。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能有多坚强,她不怕苦难,只怕重温失去的那份母爱时自己无可抵御的悲伤和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