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走向寝室,一向不疾不徐的步伐凌乱了起来,门闭上,他也靠着门阖上了眼。
少顷,弧度完美的嘴唇克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胸膛的起伏也明显起来。
他猝然睁开了眼,这双白日里总是平淡无波的眼染上了湿意。
三十多岁依旧眉目如画的子珩公子,此刻也如平凡的少年人,难以自抑自己的情感而红了眼眶,崩溃流泪。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爱恨交织,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眷恋,都压不住了。
他的脊骨弯了,无所不能的宰相大人他现在连自己泪腺都控制不住。
身上的银纹白衣乃是珍稀锦布裁成,此刻也被坐在了地上。
每次从外回来都要净手的顾子珩就这么靠在门边坐在地上,咬着自己的手不让抽噎流露出来。
血与泪混合而滴下,场面有种凄艳感,又好像有一种染上了新生气的奇异感。
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洗得更加明显了,眼睛也被泪水冲刷得黑白分明,下眼睑的红线至眼尾带出红晕,如凤濯浣之后浴血飞升。
顾栖儒是美的,是俊的,从来没有人否认过他的相貌,哪怕是哭,也是动人心扉的。
但没有人会看到宰相大人在自己居室的一门之隔后强掩声音在流泪。
明明,宰相大人已过而立之年了,还有五六年就要到不惑了,该有何种深沉何种复杂的情感,才会这般……
顾行之在门外寂静站了会,听到了父亲没有忍住的一声抽噎。
他沉默离开了,坐在亭子里看着池中开得正盛的莲花出了神。
自有记忆以来,爹一直是强大,冷冷淡淡的,可是九嗣哥哥说,爹以前是会笑会生气是有情绪的。
每次闯祸父亲从不责备,只是不声不响地收拾了烂摊子,告诫我做事就要做绝,做得滴水不漏。
父亲总说,他不可能一直帮我处理后续。
其实我早就已经可以像父亲一样完美处理了那些,但我害怕父亲了无生气的样子,怕他跟我从未见过的母亲一样消失不见了。
父亲好像不喜欢礼部尚书,不喜欢君子之风,那我也不喜欢魏复那小子,烧了那些所谓的君子之书。
父亲从不让我知道母亲的长相,小的时候,我试图撬锁偷看画像,被父亲发现了。
那是我一次受罚,跪在书房不得吃晚饭。
他对我说:“那般心狠的人不是你的母亲,莫要再好奇。”
那为什么不直接毁了那画像呢,我睁大眼睛看他,但我没有问出口。
父亲是爱我的。
我不知道对错,我只知道父亲给的,就是最好的。
少嗣哥哥说,我的母亲是希望我成为君子的,可父亲却不再听她的了。
我想从少嗣哥哥那了解母亲再多一些,可他总是闭口不言了。
我不敢长大,不敢把父亲教得都用出来,我怕父亲认为我长大了,就可以累了。
我宁愿要这样心里荒芜的父亲,也不想什么都没有,这是父亲教我的自私,一个君子不能自私。
我不是个君子,是吗?
父亲真的比我聪明,就一点尾巴没收好,他就瞬间明白了我的想法。
但他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不言不语。
我果然没有父亲聪明,我看不出父亲的意思。
可是,父亲这次为什么会哭得这般呢?
这厢,桑晚非蹲在地上看了半天的蚂蚁,直到肚子饿了才叹了口气,站了起来缓了缓头晕,就又去吃馄饨了。
翌日,又是茶馆一日游。
与往日不同,她根本听不进来讲的内容,满脑子都是青楼里顾栖儒对自己的态度,她来回琢磨了好几遍他的话他的表情,不愧是老油条,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感受。
不会他的真实感受真的是冷淡无所谓吧?
她吧唧吧唧嚼着劣质小果干,放弃考虑了,怏怏靠倒在有后背的椅子上。
“小阎王往这来了!”
“见鬼,他怎么会来这?!”
这个小茶馆里瞬间兵荒马乱起来,其中就数那说书先生跑得最快。
她看到楼下那说书先生卷起铺盖就往后门跑去。
嘿,这老头,溜得倒挺快。
顾行之一进门,就四处搜寻,看到她后就奔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对面。
“吃吗?”
她捻起果干塞嘴里,将果干盘推向他。
顾行之见她神色如常,也拿起一颗吃了起来,刚嚼第一口就想吐,快速嚼了几下跟吞毒药一样咽了下去。
他嫌弃地看向那盘果干,“这是什么?甜得发齁了都。”
“来点茶吧。”
为他倒了杯茶。
他端起来一饮而尽,想冲掉嘴里奇怪的味道,结果一入口这茶水全是渣,一喝就是次茶。
“说吧,找我干什么的?”
这少爷,跟他爹一样精贵身子,吃不来粗陋零食。
她端起茶杯喝了下去,品了品,没喝出不同,不都是茶味吗,她怎么喝不出三六九等?
“我爹昨天回去好像哭了……”
他想了一宿,还是想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顾行之紧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神情,想看出些什么。
再次见面
啥玩意?
她一时不妨,被他语出惊人给吓到了,茶水呛进了鼻孔里,拼命咳了起来。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她怀疑地问他:“你爹哭了,能给你看到?”
不能吧,顾栖儒那货不像是能在孩子面前哭的人啊。
“我偷听的。”他老实说出真相。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非常的诡异,自己儿子偷听自己相公哭,然后跑来告诉自己……
“那他为什么哭啊?”
她统共也就见过顾栖儒哭过一次,还是在他以为她要死的时候。
那时候在山上,拼了命地猎杀偷渡者,负伤后总算成功了。
虽然当时看着奄奄一息的样子,其实有防护在开启,是死不掉的。
没有气力开口告诉他没事,他当时急得脸色大变,抱着她就往山下医馆跑,跑得发冠都掉了,头发都散了下来,都顾不上注意到。
边跑眼泪边滴了下来,眼睛哭得都红红的,还一直让她别死撑着,哭得可惨了。
她本来挺心疼他的,一下给整得想笑。
他那样子又可怜又搞笑,幸亏没力气笑,否则迟早得把伤口给崩得哗哗流血。
到了医馆,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大夫给自己包扎。
也幸亏是女大夫,要是个男大夫,凭他的性子,怪不得大夫怪不得她,也只能一个人生闷气,非怄死自己不可。
也还得说人家大夫素质高,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眼眶通红的男子就在一旁死死盯着,还能镇定冷静地看伤包扎,条理清晰地吩咐注意事项。
她自己一睁眼看到床边贴着一张熟悉的苍白脸蛋时,都差点吓得魂儿都飞了。
“我也不知道,他一回去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
哭啥呀?直女桑晚非想不通,要哭不应该是她哭吗……?
她凑近行之,悄悄问道:“他为啥哭啊?”
她十六年前就一直就看不透这顾栖儒的情绪,没想到十六年后还是这样,真是头疼。
“对啊,爹为什么见了你之后就回去哭了呢?”顾行之也眉头紧锁状似困惑。
“你怎么就确定是见了我才哭的呢?你爹好面子,指不定因为别的,憋到家里哭而已。”
她思考了下,跟自己儿子探讨起来自己相公为什么哭的问题。
顾行之探究的视线停在她脸上,终是问出了口:“你……跟我娘什么关系?”
“实不相瞒,我就是你娘。”她神情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顾行之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可能是我娘?当心我爹找你麻烦!”
她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个傻孩子,又嚼起了果干。
“你真是我娘?你才多大?怎么可能是我娘?”他笑够了,平静了下来,继续问她。
“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你娘。而且,年龄这事现在很复杂,反正就是我来自一个世外部落,出世来做任务的,但是爱上了你爹,生了你,按规则我得被迫回去完成一种仪式才能在世外生活,回来的时候阵法出现了问题,导致我一下子来到了十六年后。你不想想,凭你爹的手段,找不到一个人,数年来找不到一个人,可能吗?”
“我知道听起来不敢置信,但这就是事实,我不能泄露更详细了,会死人的!对于不能陪你长这么大,我很抱歉,也很无奈,也很对不起你爹,你爹估计现在也不想见我,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