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井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些年来，他确实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最近他也听说警方大力围剿切原的消息，切原性格乖戾，自己和他多年合作也是迫不得已，他所管辖的地盘一直是三人当中最小的，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究竟如何，但和谁合作不是合作，更何况白石是新手，实力尚未做大，事成之后更易控制局面，转机也更多。
他思量半晌，然后颔首：“好。”
丸井走了之后，白石站在甲板上，他让小弟尽量把船开到水面开阔的地方。他立在那里，四周是一片安静的黑暗，只有散开在远处的几点渔船上面挂着的风灯依稀闪烁。
过了一会儿，有小弟端了个火盆上来，还有大把的冥币和纸钱。
白石蹲下来，一张一张慢慢地烧。
在他们家乡有个风俗，在亲人死去之后的头三个月，夜夜为他们烧纸送葬，就能保证他们在阴间一路顺畅，阎王殿上判早投好胎，下一世平安富贵。现下离切原将那一家子有恩于他的邻居扔下水的日子，也没隔出多久，尚不满三个月。他幼年丧父，后来丧母，一身孑然，真要算起来，邻居一家也可以算得上是至亲了。
白石已经找不到当日他们被扔下水的具体地方了，只是寻了水面最辽阔的地方，据说这样的地方四通八达，阴阳相通，在这里烧，下面一定能收得到。
火越烧越旺，海风吹过来，那些飞灰四散，落了一甲板。
白石盯着摇曳不定的火光，想起那时在家乡，和邻居的老伯聊天，说起他们一家祖上其实并不是潮州本地人，而是由内陆迁移而来，后来一代代也就这样住下去了，安居乐业。白石当时就笑问，那可否记得故乡旧时模样，老伯也笑答，早就不记得了，一片模糊。
他把手里最后一张纸钱丢进火盆，然后站起身来，走到船舷处，遥望远处的灯火。白石想，自己来到这里还不足一年，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天，反将他乡当作故乡。他忆起，那时仁王说过的话，到底要什么，自己想好了，不能回头的。
火盆里的纸屑燃到尽头，噗的一声，灭了。白石转过身，踱回到甲板上，然后慢慢躺下，枕着手臂看天，天色不算太好，有些乌涂，望不见月亮。
海浪涌上来，一波又一波，摇晃甲板，他又想起另外一个晚上，也有个人对他讲了一句话，他说选了路，如果不喜欢的话，也不用一条黑走到底。
白石从袖子里掏出那截短笛，放在唇边，试了一下音，乡音未改还似旧时。他微微停顿，然后发力，清亮的笛声就在水面上远远传送开去。
结束了巡逻任务，两个人走在街道上，难得他们今天一起当班。手冢看身边的人，不二一路走一路点头，刘海在空气中一晃一晃。
手冢知道他困了，走到车子那里，他对他说：“回家再睡。”
“嗯。”不二伸手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
手冢发动汽车的时候，一瞥眼瞧见身边的人，将头倚在玻璃窗上，外面街景的灯光在他眼中流过，他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目光模糊而又柔和。
于是手冢也向过瞧，街的对面有一家甜品店铺，卖粥和糕点的。
“想去吗？”手冢问他。
“好远，走不动了。”不二说，他是挺想过去的，但店门口排着蜿蜒的长龙，人一直站到马路边沿，他现在累了，实在不想走。
手冢侧头，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他了，他看着那个人，阴影中一个削尖的下巴，他伸手撩了一下他额前垂落下来的刘海。
“怎么了？”不二问他。
“有些灰尘。”手冢说。他又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不二自己也晃起来，晃了老半天，抬起头来：“好了吗？”
手冢没说话，他的手指埋在那些柔软的发丝间，那里有着让人眷恋的温度。
不二又晃了晃，晃到后来，头都晕了：“还有吗？”
手冢依旧不接话，他眼睛里都是笑意。
不二瞬间就明白了，他扬起眉毛，用眼睛剜他：“啊，你拿我开玩笑。”
手冢想，这个表情，多像他刚认识他的时候，总是那么有精神。他还是喜欢他有精神的样子，他看了看外面，然后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排队。”
不二眼睛亮了一下，望着他，手冢在他手上拍了拍，然后推门下车。
然后看见不二从另外一边推开门，手冢停下来，问他：“现在不累了？”
“没。”不二说，他走到路旁高高的花坛上坐下来，“我坐在这里等你。”
手冢问：“干嘛坐这么高？”
“这样不管你走到哪里，一抬头就能看见我呀。”
手冢笑起来，不过几步路而已：“车里坐吧，外面冷。”
不二微笑着摇头。
两个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对望，不二脸上的表情很柔和，手冢想，有时对着这双眼睛，好像一下子什么都能看透，但却又好像总有什么看不明白。
他们谁都没有动，也没说话，空气中仿佛有不知名的情愫流动，不开口的氛围反而助长了一种别样的缠绵。
“我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手冢转动手中的车钥匙。
不二点头：“嗯。”
手冢转身的时候，听见他在背后说：“别忘了辣椒酱。”
“没问题。”手冢笑起来。
他穿过马路走到对街去排队，果然，只要一抬头，就能远远瞧见那边的人，人潮涌涌中，仿佛单独隔离出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只有他们两个。周围很喧闹，但在这一刻，手冢却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宁静而踏实。
队伍晃晃荡荡，终于到了店门口。手冢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马上就好了，让他回车里去坐，不二见到了，也对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两个人对着打了一阵手势，才发现，距离太远，对方有可能根本看不清，即使看清了，也未必知道什么意思。于是两个人都笑起来。
店铺老板将粥和糕点装在盒子里，等待的当口，手冢想起不二刚才的话，特地找了小碟子替他盛了满满一碟子辣椒酱。他盯着那一大片红，微笑着蹙眉，真不知道他怎么喜欢这个，每次还都一副心满意足意犹未尽的样子。低头掏钱包的时候，又瞥了一眼桌面上林林总总的调料瓶子，手冢忽然就起了点玩心。他停下来，伸过手去，拿起装芥末的瓶子，勾兑到刚才的辣酱中，然后用筷子搅拌均匀，粉饰太平。一切做完，才想到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做过这种事了，于是笑起来，笑出来的时候才觉得怀念。和不二在一起，一切总是很容易变得简单和轻松。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只有他能让他开心了。
等一切装好，从马路往过走的时候，再抬头看，却没瞧见刚才的人影，手冢想，大概是见到他买好了东西，就回到汽车上去了。
他继续往过走，但是没有，不仅仅花坛附近没有，车上也空空如也。怎么了呢，是不是，临时想起别的什么来了，所以也去买东西了，手冢将手上提着的袋子放到车里，然后掏出手机。
响了很久对面没有人接听，但是却能听到清晰的铃声，若隐若现，似乎不是话筒那边传过来的，手冢握着手机，然后侧耳倾听，听了片刻，觅着声音向前走。
走到旁边不远处的一个暗巷里，铃声大震，手冢按下挂断键。铃声同时戛然而止，不二的手机安静地躺在一个杂物堆之后的地面上。
手冢站在那里，他想，他进铺子里付钱到再出来，这中间短短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而他，再一次把他给弄丢了，这次，还是就在眼前。
空荡荡的暗巷，两边都是街道，当中一个人也没有。
他俯身捡拾起地上的手机，然后走出来，站在路边，双手紧紧攥住栏杆。
第12章
有人俯身替他解开手上绳子的时候，不二就醒了，继而觉得眼睛上一空，黑暗褪去，光亮就渐渐透过来，他略俯着头，适应周围的光线，然后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的环境。
不二尽量减小动作，希望让旁边的人无知无觉。然后他开始慢慢回忆所发生的事情，昨天傍晚时分，他和手冢结束巡查之后准备回家，然后手冢去对街的店铺买粥和糕点，他在路边等待。忽然起伏的人潮中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不二过目不忘，在脑海里搜寻一遍，立刻就想起来了，这是当初那两个在巴士汽车站故意引他到船上去找慈郎的人，其中一个后来曾经在和穴户他们巡逻归途中被他再次发现，继而他们整组人尾随而去，查抄了白石的仓库，那个晚上他和白石掉下山去，其余的人则都被抓了起来，现在想必还扣押在监狱里，刑期未满。而另外一个就是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