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说：“不吃饭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手冢抬头，再实在不过的话。任何时候，吃饭都是人生第一要务。他拿起勺子，片刻之后，他重新看他。
不二也试了一下，然后慢慢蹙起眉头：“放点酱油吧。”他说，这已经是他最拿手的了。
手冢看着他，半晌之后，站起身来。
二十分钟后，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桌面上。
不二用筷子点着碗，味道天差地远。
两个人默默无言，吃完饭，不二将碗筷拿到厨房洗干净，转个圈，回来的时候，手冢仍然坐在那里。
他到卧室里抱出一床被子，然后说：“我睡沙发吧。”
室内一片安静，手冢没接话。不二展开那张被子，蜷在沙发的一角。
过了一会儿，手冢听见他开口：“那个时候，在英国有一次，出了些事情。对所有的人都说，没有事情，只要一个人就好。但是回去的时候，真的一个人，就在想，要是有个人能说说话就好了。”
手冢侧头，对上再清亮不过的一双眼，仿佛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丝毫弦外之音。
不二不再说话，他顺着手冢的目光看过去，桌面上放着那张警员证。
两个人一起看着证件上的人。
“他们是同一期毕业的。”手冢忽然说。
“迹部？”不二动了动眼睛，想起那个时候他们的对话。
“对。跑得最快，枪法最好，毕业的时候最优秀，就和你一样。”
手冢抬了一下手，不远处的书架上，有个相框。
像框住了一个世界，过去的世界。很多的人，蓝天白云，旗帜猎猎。
不二盯着那张照片，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但他只觉得那上面的人，个个都十分陌生，和他平时所见到的，完全判若两人。玻璃上映出柔和的光，那些脸上的笑意朦朦胧胧的，不像是真的。
“因为十分优秀，所以后来被选中，参加一个特派的任务，在新义安待了一年多。半年就混到老大的身边去，但是却染上了毒瘾。”
不二蹙了一下眉：“这样的任务是有制度的。”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要想上位，就得先获得信任。不身体力行，如何取信于人。”在那样的环境，想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怎么可能。
不二忽然想起，忍足以前对他说过的话，有的时候，很多事情，偏偏就不是按照规章制度来的。
“那个时候，相信即使一时的，沾染上了，将来也一定能够戒掉，对自己极有自信。”手冢淡淡地说，年轻，总是相信明天一定会更快，更好。他想，当时在警察学校里，极有定力的一个人，为了赢迹部，可以整个晚上围着校场一圈又一圈地跑，毫不放松。“最后任务是完成了，一年之后一次大扫荡行动，彻底肃清了整个帮会。回来之后，开始戒毒。接受各式各样的心理治疗，药物治疗，反反复复，来来去去，无法戒断。”
“然后……”手冢停了一下，“警署要求他停职。”
不二露出惊讶的神气。
手冢望着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想起以前在警校学的那些课程，速度要最快，动作要最精准，最优异的学员，向前，向前，再向前，以舍身殉职为荣。在那个年轻而狭小的视野中，有一种对世界骄傲的轻慢，以为不存在真正的磨难，什么都是可以战胜的。一切都被简单化了，这个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不是鲜花弥漫，就是丑陋不堪。什么都是对立的，善与恶泾渭分明，一是一，二是二，再鲜明不过。连那殉职都是充满绮丽遐思的，校园式的罗曼蒂克，带着臆想中戏剧化的虚假，高贵的生，光荣的死，端庄严肃。然而这个真实的世界又是怎么样的呢？
“因为毒瘾他整个人都不精神，经常出错。警署不是收容所，一次的错，别人体恤你，两次的错，别人同情你，当你为以前的工作牺牲，到第三次、第四次，第一百次，他们就会可怜你……”手冢的话再直接不过，并没有任何掩饰，“到最后，变成厌恶，甚至冷嘲热讽……没有人再会记得你曾经做过什么。那段日子非常的糟糕，所有的人都不记得他。”
“也没有人再去理会他……就像被整个世界遗忘，孤立，和厌弃。他打架，酗酒，醉生梦死。有一次，喝醉了在街头，被他以前的一群小弟追着打，迹部刚好路过。慈郎看见他调头就跑，他们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了，毕业之后就再没有。在慈郎的记忆中，他还是当年那个成绩优异，甚至可以和迹部比肩的，干干净净的少年，他不想他见到他现在的模样……”
不二想起在最后的时刻，慈郎紧紧攥着那个人的手，只想要一个认同。
“迹部追了他十几条街，后来是再也跑不动了，人站在那里，毒瘾上来，打摆子一样地抖，最后，哇的一下，酒水吐了他一身一脸……迹部把人给拖了回去。回来警署，要求给他复职。迹部那个时候从学校出来不久，二十七岁，督察刚做几年，积极勤勉，事事要强，破了很多案子，要调任内务部，以后不跑街，不抓人，只做办公室，直接和警务处挂钩，前途无量。接见他的警司，说的再明白不过，这件事，你不要管，不要和这些个不干不净的人搅混在一起，影响你以后的仕途……他们说慈郎是不干不净的人，”手冢停了一下，“他为执行任务染上的东西，却是他档案上这辈子永远也洗不净的污点。高级督察面试的那天，一张调升令放在桌面上，拿起来，从此仕途平顺，无限容光。迹部拿了。他当着内务部三个高级警司的面，把它撕了。”
不二睁大眼睛。
手冢说：“那时他们的表情比你现在还吃惊。因为毒瘾，慈郎欠了大笔的债，高利贷天天上门，迹部那时即将要升任高职，领公积金，有政府给的房子，迹部就卖了这房子，替他还清了所有的债。然后戒毒，戒毒所不管用，就在家里戒，用绳子捆起来，慈郎拿东西扔他，用嘴巴咬他，用手打他，用脚踹他……无所不用其及。整整两个月，两个人在个小屋子里待着，如同困兽。他醒着的时候痛哭痛叫，扭扯厮打，他睡着的时候，迹部连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他。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些在阳光下，当年和慈郎同一个任务的，各个都飞黄腾达。”
既没有高贵的生，也没有光荣的死，更加不会有丝毫怜悯，命运无情地挥拳，打中左脸，顽强的挣扎着爬起来，它再打右脸，即使倒下去，也是倒在泥泞中，污秽而屈辱。这个世界，既不是黑，也不是白，既不纯洁，也不严肃，反而更像是某种混沌不明的荒诞的讽刺，以及灰色幽默一般的嘲弄。你不能向境遇要求公道，那本身就等同于一个笑话。
“慈郎出来之后，说，再世为人。他答应迹部，永不复吸。”手冢想，再世为人的又何止是慈郎一个，两个月后，他见到那个人，形销骨立，整个人像脱了一层皮，他头点在他肩膀上，就说了四个字：让我睡觉。“后来，因为缺席太多当值时间，迹部被调到重案组，真刀真枪，风口浪尖，等于是变相贬职。把他也带了过来。慈郎说，今后迹部在哪儿，他就去哪儿。其实……这组人，很多都是这样的。穴户，日吉……那时警署里有很多人在背后笑话迹部，说他是专门捡垃圾的。”
手冢的语气轻描淡写，他并没有再说下去。不二想，他们这些人，每个人都愿意为那个人去死。
“可他并不在乎。”不二说，好像就没什么事情是那个人真正在乎的。
手冢的眼中掠过一种奇怪的神气，他忽然反问他：“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自动从情报科请调到重案组？”
不二低下头去，很久之后说：“因为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为了忍足侑士。”手冢的语气平静，不是疑问句。在他复职的时候，进到办公室，就见到迹部放在他桌面上的档案，巨细无遗。他又想那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关于他的那些传闻，纷繁复杂，扑朔迷离。
“是。”不二想，虽然他们起初的态度并不友好，却从没有人在背后说过别人闲话，一句也没有，这是个不一样的地方。所以，在这里他反而待的更舒服。
手冢看着他：“你在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