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一下子就明白了,没有人能够真正的不在乎。
“然后现在就这样了。”手冢的目光落回桌面上。
不二拿起那张证件卡片,忽然说:“那个时候,觉得他太浪荡,你没有用。”
手冢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句话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不二说:“那时在那个巷子中,你为什么不开枪?”他重复那天那个问题。
“你摸枪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先迈左脚,右手肘向后做掩护。那是只有经过警校训练的人,才会有的姿势。”
他早在他掏枪之前,就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没有动手。谨慎地保留任何一种可能性,绝不伤及自己人。不二想,他们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去说。
“对不起。”他说,这次无比诚恳。
手冢侧头,盯着那张白皙的脸,他根本就没怪过他,也从来没放在心上,在最开始的时候,谁不是这样的呢,一丝不苟,勇往直前,以为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以为一切都客观公正,然而怎么可能。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手冢说,他想,从他卖掉房子的那天起,从外表上,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放纵,他浪荡而轻佻,他拒绝任何形式的妥协,他比以前更厌憎束缚。可是……
不二凝视着对面的人,要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那个和白石狭路相逢的晚上,他的那个表情,和他对他所说的那些话。
“那怎么办?”不二问,如果今后遇到同样的境况,该怎么办。
怎么办,手冢盯着他,他想起,警校毕业试卷上的那些题目,一个问题,一个标准答案。牢牢地记住,就能拿到高评价,教官给你一个A。但是真可惜,这个社会不是学校,它太真实了,真实得令人措手不及,容不下丝毫的浪漫元素。生活也不是试卷,它一点也不标准,它毫无逻辑,混乱无序,而又千疮百孔。怎么办,没有答案又能怎么办。谁又能将人生这门课程,修满分,修到A++。他微微牵起唇角,然后慢慢拉直,半晌之后,似乎是笑了一笑。
不二注视着那个无比复杂的神情,忽然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手冢看了他片刻,然后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去洗个澡。”
不二眨眼睛。
“你一身都是鱼味。”
不二蹙了一下眉,他掉下去的那个集装箱,以前是装海产的,他在里面闷了将近两个小时。
手冢站起身来,说:“我出去抽支烟。”
不二盯着那个背影,他知道,手冢并不想和他谈论他自己。他坐在那里,他想着,这些人,这些事,他想起迹部说的话,你知道些什么。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他抬起头,望远处的那张合照,陌生的其实不是人,而是表情,那上面,无论手冢,还是迹部,或者别的什么人……个个都英姿勃发,目光锐利,端正明亮。但时间或者岁月,却将这一切从他们身上彻底剥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复杂、沉重而无形的东西。不二不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就像他以前从没想过,枪法再准,打的却是自己人,跑得再快,也没有用,前面是空的,一无所有。就像白石所说的,即使他们站在他面前,他却不能拘捕他们,完全没奈何。
他慢慢举起手中的警官证,整个卡片被厚厚的血污浸淫着。
这个世界是这样。
浓厚的烟雾在房间中弥漫开来,那种味道辛辣无比,错综复杂。
两个人并肩躺在那里,盖着同一张被子。
另外那张满是鱼味的被子晾晒在阳台上。
不二叫他:“手冢。”
“嗯?”
“我拿枪打了迹部。”他说。
手冢慢慢挑起一边眉梢。
“真的。”不二说,“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记得……”他把被子拉上去,遮住半张脸,“我有点怕他。”
手冢盯着对面的人,他从长长的睫羽下窥视他,那眸子是海洋的正中心,一望无垠的澈蓝:“你也会怕?”
“当然。”他动一动睫毛,眼睛深处就流光溢彩,“我怕他公报私仇。”
手冢盯着对面煞有介事的人。
不二对他笑起来,但唇角有伤,可能是落下去的时候撞的,一笑就牵到痛楚,笑得就有些勉为其难。
手冢微微蹙了蹙眉:“你笑什么?”
“你说的,我笑起来比较好看。”
手冢想,这话他是说过:“可我没叫你傻乐啊。”
对面的那张小脸瞬间皱做一团。
手冢笑起来,他用手抚平那五官,他知道他只是想让他开心。
不二凝视面前的人,那么近的距离,就像那个晚上一样,那浓长的眉宇,挺直的鼻梁,五官轮廓像是刀削出来似的。他想,他在阳台上种兰花,他写那么漂亮的字,他也可以拿着枪,单枪匹马的去找他。他对他说迹部,却对自己绝口不提。
“你不笑起来更好看。”他忽然说。
手冢想,他这总是直来直去的毛病,他可真得好好习惯习惯。
不二想了想,又纠正:“是也很好看。”
手冢没接话,他今晚明显的心不在焉,他心事重重。
不二望进那眼眸深处,那里面像是有个世界。迹部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他真的很想知道,想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对面的目光太过清亮,像要照得人无所遁形,手冢用手覆盖在上面,那不安分的睫毛,就在他掌心里抖动。
“手冢——”不二忽然说,“我睡不着。”
“以前有事情特别想做的时候,就是这样。”他拿掉他的手,然后翻了一个身。
暗夜中,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彼此的影像在另一个人的眼眸深处徘徊。
“你想做什么?”手冢问他,烟抽多了,声音有点哑。
“我想……”那双海水蓝的眼睛在面前一格一格的放大。
他低下头去,将唇覆盖在他唇上。
手冢觉得瞬间有点凉,继而那温柔的凉意就在唇齿间扩散开来。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他的额头抵着他的。
手冢看见,那瞳仁中的一点光,就像海上悬着的一颗星。
亮晶晶的光,仿佛某种蛊惑,他微微探起身。
那些海水再次倾倒下来,整个世界都是蓝的。
不二从他身上翻下来。他在被子下握住他的手。
手冢将手握成拳抵在额头上。
窗外有风吹过,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动,似真又似假。
身边的人气息匀长。
手冢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夜无眠。
第6章
忍足用钥匙打开门,整个房间空荡而冰凉,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两侧的窗帘高高扬起。
他走过去,将窗子一扇一扇地合拢,但屋子里却仍然是冷的,夜寒如水,那些寒意像是凝固在了空气中。忍足在窗前立了片刻,已过午夜,外面灯火渐熄,只有零星的几点,散在黑暗中,依约闪烁。
他回转过头来,屋子里也是黑的,他望着地面上那拖长的影子,人仍然卧在那里,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就像他刚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忍足折返回去,在那个人身边坐下。
他没有立时开口,他想起进来的时候,经过酒柜,高台上有很多空的瓶子。四周的空气中同样弥漫着浓烈的酒气。黑暗中,他瞧不清楚他的脸,只能看见躺在那里的人单手握成拳,抵在额头上。忍足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一片静寂中,忽然响起一个音,隔了片刻,又响起另外一个音。
忍足侧头,才看清楚他手里还攥着一样东西,是一支口琴。
他一个音接一个音地吹。
那些单调的音节送出去,撞上墙壁再折回来,在偌大的房间中东飘西荡,最后像寒冷一样,嵌在空气中。
忍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一片冰凉,他继续向下,最后握住了那只拿口琴的手。
声音停下来,屋子中一时出奇的静。
就在忍足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听见他说:“左边有棵树。”
忍足望下去,黑暗中那双眼睛出奇的亮。
迹部口齿清晰地重复,他说:“操场左边有棵树……右边也有一棵,主干粗壮,树冠浓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树,就知道夏天的时候会开一种白色的花,风吹过来,满树都在摇。两棵树中间有那种观礼的高台,一级一级,你知道,警察学校里总是有这些玩意的,正对着操场,检阅的时候就会坐满人。平常没有人,晚上的时候特别安静,坐在那上面吹口琴的话,整个操场都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