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些响动,事实上,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哪怕只是换了一张床,不二都会睡不着,许多个无眠的夜之后,才能够安然进睡。但是一直没有人知道。
他打骨子里厌憎变化,可在二十三年的人生当中,安稳始终遥不可及。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最简单,却仿佛总是奢求。
静夜中,不二听见细微的沙沙声。
他侧了个身,向外面探出去。
手冢没有睡觉,他坐在沙发上,就着外面的亮光,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手冢。”不二叫了他一声。
“嗯?”手冢抬起头。
不二问:“为什么不开灯?”
“够亮了。”手冢说,“瞧得清。”他低下头去继续。
“手冢……”不二忽然问,“那个时候在巷子中,就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不先开枪?”他们有同等的机会。
手冢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想起问这个。过了半晌,他说:“你枪法太好了,快不过你。”
“不是的。”不二很肯定地说。
两个人对视着。四目相接,黑暗中,只有眼睛是明亮的。不二想,这个目光多像方才,在那么混乱的地方,他举枪,命中目标,却没有丝毫犹豫。在同样的情况下,重来一次,他也没办法做到像他一样好。所以不是的。
“你不开灯,其实是怕我睡不着吧?”
手冢没有回答,他略微偏了偏头,声音中隐约有笑意:“想那么多干嘛,越想得多越容易睡不着。”他说,“晚安。”
“晚安。”不二说。
沙沙的声音重新响起,不二凝视那个熟悉的侧影,不知是夜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和平时有些不同,印象中他只觉得他温和,现下月光将那轮廓映照得清晰无比,沉毅挺俊,那分明的棱角之中又似乎凝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不二重新在床上躺平。
很久之后,他又开口叫了一声:“手冢。”
隔着黑暗,有片刻的安静,然后他听见他说:“在。”
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仿佛再理所当然不过。
“在呢。”半晌之后,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沙沙声再次响起,平稳而悠长,就像那个声音。这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同样的节奏,不会有任何变化。
仿佛催眠般,不二拉好被子,闭上眼睛,十分神奇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却睡了有生以来最踏实的一个觉。连个梦都没做。
迹部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没有人。
他躺了片刻,然后坐起身来。阳光普照,一室凌乱。那些黑夜中肆无忌惮的纵情,在阳光之下,就显得突兀而尴尬。
迹部在地上捞了件衬衣,披在身上,走到客厅中,同样寂寂无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裸露的皮肤接触到空气,让人感觉到一丝寒意。
他转身走进浴室,打开水管,放水。很快,热气蒸腾,迹部站在那里,凝视镜子中的人,白雾弥漫,目光淹没在其中,难以辨明。他问镜子中的自己,你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呢?
迹部从浴室里出来,毛巾搭在颈项间,发梢上的水珠跌到地面上。
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身后响起一个安安静静的声音:“空腹喝酒对胃不好。”
迹部转身,站在那里的人对他微微的笑,神态平静,就仿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片刻。
“我下去买了份早餐。”忍足说,“你这里除了酒就是冰水。”
他走过去,取走他手中的酒杯:“另外借了你的钥匙和衣服。”
迹部望着面前的人,简单的白衬衫,黑裤子,晨光中的面容就像那衣服一样清澈而干净。
远处的桌面上有新鲜出炉的豆浆,室内充盈着浓郁的食物香气,迹部微微眯起眼睛,落地窗映进整个海港,天蓝得仿佛要倾斜进来,长空碧海,白云隐约。
忍足探过身去,那漂亮过海港蓝天的墨蓝眼睛,瞬间近在咫尺。
“早安。”他说。
汽车行驶在路面上,再转一个弯,就是警署。
“在这里停一下。”忍足忽然说。
迹部依言将车停在路边。
路旁的柏树晃动,筛下阴影,车厢中有一时的安静。
“我在这里下去。”忍足说。
迹部抬起头来,望着他,却没有说话。
忍足说:“被同事看见会讲你闲话。”
迹部盯着对面的人,那个时候捕风捉影他肆无忌惮,现在既成事实他却又来避嫌,就像方才,他以为他走了,他却又回来,这个人的脑袋中,到底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然而忍足面容平静,这个男人,白天总是和夜晚有所不同。那种平静甚至让人有种错觉,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境,一觉醒来,了无痕迹。世事又如常。
既然对方这样真心诚意的替他着想,他又能说什么呢?
“好。”他颔首。
忍足笑了一下,然后推门下车。
迹部盯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却没有马上发动引擎。
他点燃一支烟。
里里外外巡视了几条街道,又排查了几条巷子,人人困顿不堪,怨声载道。穴户抬起头望了望,八月底的天气,白花花的太阳当空悬着,正中午,整个街道仿佛一个大蒸笼,热气蒸得人腿酸脚软。
“收队吧?”凤问身边的人,取下帽子来煽风。
穴户站在那里,汗湿透了衣服,整件制服黏腻腻的贴在脊背上,好不难受。他又望向四周,街市安静,别说古惑仔,就连半个人影子都瞧不见,这会子恐怕除了警察,再也没有人愿意往外面跑。前一阵子又闹了个天翻地覆,上面大发雷霆,压得紧,所以天天都要出来巡逻,也不知道是得到了消息,还是自家内斗之后也伤了元气,近些日子,整个九龙城倒是难得的安静,各家堂口都消停,规规矩矩的无人滋扰生事。于是天天查,天天一无所获,一个礼拜几组人轮下来,人困马乏,怨气冲天。但这也是完全没办法的事。
穴户翻腕看了一下表,十二点已过,确实该修整一下了,下午还要继续。
警车停在一个卖凉茶的小店铺之前,一组人坐在树荫下休息。凤转身进到店铺中去,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将冰镇饮料分发给大家。
他递其中一杯给不二。
不二伸手接过,说:“谢谢。”
穴户扭头望坐在那里的人:“不习惯吧?”这还是他到这里来,第一次如此大规模连续地出任务。
“还好。”不二咬着吸管,菠萝味儿,又凉又冰,浸润心肺。抬起头,正对上关切的目光,这些日子相处久了,他知道穴户这些人其实嘴硬心软,性格干脆爽利,实际里对人都是极好的,于是他朝对面的人笑了一笑。
穴户瞧着,酷暑天气,人人皆满头大汗,面前的人却依旧是晶莹剔透的一张脸容,自清凉无汗,神气也如常。他又想,这些日子,跑进跑出,只有他一句怨言也没有,就像刚来的时候一样。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平时又懂得进退分寸,难得聪明伶俐的一个。那个时候,是全都误会他了。而且初来的时候,觉得他有些冷,现下神气一日比一日更见柔和。
手冢总是有办法的,想到这里,穴户也笑了一笑。
一时的无声,不知打哪个巷子中吹过悠悠一阵凉风,吹得额前刘海四散飞扬。
不二坐在那里,从纷扬的刘海间望向四周,警车旁边,一组人散在四处,或坐或靠,熟悉的人之间互相说笑谈天。有一个人坐在离他不远处,头斜倚在车侧,微微闭着眼睛,又像是睡着,又像是没睡着。
不二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慈郎他是知道的,同组的人当中,他的年岁也算是大的了,据说和手冢迹部是同一期在警校毕业的。平时脸上总是嘻嘻地挂着笑,也没别的什么特别嗜好,就是没事的时候爱打个盹儿。并且完全不分时候,任何地方,躺下去,想睡就睡,不二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觉得特别新鲜。但他周遭的人,却都见怪不怪,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慈郎做事也不勤勉,总是慢吞吞的,仿佛生来就比别人慢了半拍似的,有的时候,出任务,更是能躲就躲,偷懒和稀泥的功夫一等一。可即便是如此,也依然没有人对他说上一句半句,就连迹部瞧见了,也好像没瞧见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