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忍足回答,对于这过渡跳跃的思维,仿佛并不感到奇怪。在不按常理出牌上面,两个人总是难以想象的惊人的合拍。
“随时随地探究别人的心理?”
“不。”忍足说,“随便深入别人的内心,是不礼貌的行径。”
迹部望着他,面前的人很诚恳,他总是显得很诚恳。那双眸子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墨蓝,那太过专注的凝视,总是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相识已久,情深不已,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来自肺腑,不由得你不信。迹部想,但凡他再糊涂一点,也就信了。
他长久凝视面前的人,但却什么也望不见。特别擅长捕捉别人的心思,也就将自己掩藏得更深。他们之间,探究终归无意,亦无谓,也并不需要。但在这时这刻,迹部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清楚,那表情下面,成色究竟有几分,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真。
但是始终什么也窥不见。
半晌,他低垂眼帘,里面的色泽依稀黯了一下。忍足忽然开口:“是真的。”
迹部想,学心理的人,是不是真的都会那么点儿读心术。
“我说的,都是真的。”忍足轻声说,“给我些信心,也给自己一些。”
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迹部眼中瞬间掠过一种复杂神气。
那神气太快太微妙,忍足没有错过,可也辨识不清,他用手抚摸他的面颊,这不应该是个缺乏自信的人。
迹部望着他,却不开口,仿佛估量。
“确实一见难忘。”忍足说,他望着他的目光清澈到底,拖长的语调带着微微的笑意,“因为——你真的好靓仔啊。”
迹部蹙了蹙眉,他扬起手。
忍足抓住那只手,他笑,那些热气吹在掌心中,又温又软。
“傻瓜。这是恭维。”他凝视着那个人,他有着非常漂亮的五官,通常你不能用漂亮去形容一个男人,但是面前的这个人就是,那浓重的眉目几乎是精致而秀丽的,毫无瑕疵,无可挑剔。尤其是眼角下那一点泪痣,分外引人遐思。但望着人的眼光却是冷的,甚至带着些许咄咄逼人的凌厉,瞬间就冲散了那味道。
忍足继续抚摸那眉毛,那眼睛,“那个时候,你一进来,我就瞧见了。后来你向过走,然后坐下,坐在吧台边上,你就那么坐在那里……”他的声音低沉得像耳语,“你身边有很多人,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你有很多的心事。你为什么……不开心。”他停顿片刻,缓缓地说,“你很寂寞。”
迹部微微一震。
他慢慢俯下身去。在这深似海的暗夜里,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望着彼此,瞬也不瞬。
忍足用额头抵着他的,声音低沉,呼出的气息吹在他脸上,带着些微酒意的甜香,和余味散尽后的涩重:“想知道我为什么清楚?”他没有再说下去,勾起唇角,似乎是想对他笑一下。
但是那笑容根本没有能够成形,取而代之的,另外一种东西从那眉梢眼角中渐渐流溢出来,迹部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寂寞,同样的寂寞。他能够看穿他,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
“如果我的态度,曾经令你不快,我道歉。”忍足说,“你知道,有时候伪装久了,就会变成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坏习惯。”
迹部不介意自己偶尔的放纵一下,但他发现,当同样的表情,那略带着苦意的寂寥神情出现在面前这个人脸上的时候,他就很介意,他甚至宁可见到那种招牌式的真假难辩的轻慢。
他抽出手掌,在他脸颊上轻拍一下,语调轻快:“我原谅你了。”
忍足再次顺势捉住了那只手:“本来也不是来较劲的。”
迹部眉毛微扬:“那是?”
“是来讨饶的。”忍足说。
迹部望着身下的人,忍足面不改色地回视他,在这一点上,迹部发现他不得不再次佩服他,任何话从这张嘴巴里说出来,你都只能觉得理所当然,并且当事人永远面不红心不跳。
他想起他在警局中的那些风评,一个人讨所有人喜欢,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虽然明知道是讨巧,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那故意的示弱仍然取悦了他。“成全你。”迹部俯下头去亲吻他,如同恩赏。
他们在喘息声中分开,忍足忽然问:“你以前和男人睡过吗?”
迹部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眉毛微挑,意示反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忍足笑着说。
迹部并不惊奇,在这方面,他一定有过太多的伴侣,男的,女的,千帆历尽。
忍足说:“但那是没关系的。”
是,无关紧要。在那双逐渐迫近的墨蓝眸子前,究竟有什么是重要的呢。他们重新亲吻在一起。
“在回来之前,我住的地方,前面有个湖。秋天的时候,梧桐树的叶子落在里面,涨鼓鼓的,像一艘小船似的。”忍足翻了一个身。
迹部的眼睛中有些微的疑惑,他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但是忍足的语气再正常平静不过,他的面庞上带着微微笑意,仿佛这就是他在这个时候,唯一想说给他听的。
迹部看见外面璀璨的灯火,那个声音就响在耳边,蛊惑人心:“然后水面上那些涟漪,就荡漾开去,一波一波,一波又一波……”
身下的床铺又软又深,也像个湖,让人不断陷落。
那带着灼烧的痛楚深深嵌入他体内。
忍足抚摸那个瞬间僵直的脊背:“放松。”他说。
那些灯火仿佛从山坡上蔓延进房间内,烧在彼此心里。热意也像涟漪一样,在身体中扩散开来,一波一波,一波又一波。
他额头上的汗滴落在他身上。
迹部觉得眼前越来越亮,整个人像在太阳下被放大镜聚焦的火柴,白光炽烈,哗的一下,燃烧殆尽。
手冢站在那里,不远处的人指挥若定,行动间很有些举重若轻的气派。手冢想,在不久的将来,见习期结束,他可能会升得很快。最好的一种可能性是,数年之后,本末倒置,他彻底压倒他,变成他的上司。
他倚在门板上,陷入了某种好整以暇的沉思。
一阵忙活,铺好床铺,那前途无量的小人终于肯回转过身来。
他走过来,把一床被子,塞进他怀里。
手冢抱着被子。
“我不习惯睡沙发,会睡不着。”不二开口,“所以我睡这里,你睡客厅。”
手冢望向四周,看了看,这是他家没错。
两个人对视着。
不二从低垂的眼帘下望他,那睫毛在灯光下既长且淡,像两排小扇子,遮住了海水蓝的眸子:“这是新被子。”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都不介意盖你的旧被子,你也不要介意去客厅睡沙发。新被子归你,这张床归我,公平又合理。
手冢挑起一边眉梢,这都什么逻辑。
“晚安。”面前的人却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开口下逐客令。
不二爬上床,铺开被子,钻进去,伸手拉灭台灯。
房间里瞬间一片漆黑,手冢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手扶在门柄上时,听到一个声音:“别关门,行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暗的缘故,那声音听起来极轻,想漂浮在半空中。
手冢回转身,躺在那里的人,整个都埋在被子中,什么也瞧不见。
他说:“好。”
不二躺在那里辗转反侧,他睡不着。他想起小时候,时常搬家,那些颠沛流离的路途,和沿途变换的风景,每个夜晚停下来,就像现在一般的黑,那些画面却仿佛旧式放映机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在他脑海中一格一格地闪,清晰无比。
他又想起,后来在英国,一直居无定所,忍足不是个安定的人,他总是在漂泊,他不喜欢停留,或者他根本就停不下来。还有那些寄宿学校。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夸赞他适应能力强,仿佛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有任何问题,马上能够融入其中。
但其实不是的。不二微微出神,他仰起头望天花板,月亮照进来,亮晃晃的一片白。那道白顺延下去,从天花板,到墙壁,最后是地面,一直延伸进客厅。
“睡不着?”那光线隐没的尽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不二用脸颊贴着被子,没言语。
“隔壁那条街在拆迁。”手冢说。深夜里还能隐隐约约听见些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