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使得是一手阴劲儿,寒毒郁积在体内,有损无益。这拔罐虽然是土法子,但见效快,成果也好。手冢想了想,就把他给带了上来。
“第一次不熟悉,可能会有点疼。”手冢说。
不二嗯了一声,他趴在那里,心思还在那些罐子上面,青竹表面,温润质朴。
手冢踱到外面去等。
还没做安稳,听到里面一声叫,手冢吓一跳。
“怎么了?”他进去看。
不二已经坐了起来:“你说有点疼。”脸皱作一团,拿眼睛剜他。
医师说:“一灭火,他就起来了。”
手冢笑起来:“你别乱动。”其实是真的不疼,不二没瞧见过这阵仗,难免紧张,一紧张,五感就分外敏锐,俗话叫“晕罐”。
“你别去想它,不想就不疼。”
不二满脸狐疑,明显是不相信他说的话。
“我坐这里啊。”手冢拖了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
不二重新卧平,心有余悸。
手冢看着,平时那么神气活现的一个人,这会子却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他。
手冢手指修长,掌心宽厚温暖。
“真的不疼。”他说。
不二抬起头,这仿佛还是他第一次去正视面前这个人。那么俊秀端正的一张脸,云淡风清地笑一笑,就好像这世上再没什么是真正要紧的,渔牧耕樵,世界清平,几千年转瞬而过,本来无挂碍。
手冢在他眉间轻点:“休息一下。”
医师点起火绒,炙烤艾草。
不二闭上眼睛,果然没那么疼了,背上一片温热,继而向四肢百骸扩散。
满室蒸腾的草药香气,睡意就涌上来。
不二活动一下手脚,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淤青已经完全消褪下去,只背上留下些深深浅浅的红色印子。虽然是土办法,却立竿见影。
人有了精神,眼睛骨碌碌灵活地转一圈。
手冢微笑着瞧:“又想起什么来了?”
清澈透亮的一双眼,对上来,迸出两个字:“夜宵。”
手冢想,就这点好,直来直去。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小碟子里满当当地盛着辣椒油,红汪汪的一片。
手冢瞧着有些怵,不二却丝毫不以为意。
他把虾仁蛋饺堆了他一碗,小山一般高。
不二似乎有些过意不去,用筷子夹回一些给他。
手冢没有阻止,可却并不举著,筷子放在一边,只是看着他吃。
果然一会儿,盘子就见了底。
不二眨了一下眼,望向他这边。
手冢将蛋饺又拨回去。
不二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是想说话,但嘴巴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东西。
“这味道很好。”片刻之后,他说。比他平常自己去的地方都要好。
“是啊。”手冢说,“是家老字号。其实自己裹的味道更好。”
不二抬起头看他。
手冢微笑:“有机会裹给你尝。”
不二瞧着他不说话。
半晌,他缓缓低下头去。
汽车行驶在路面上,安静无声。
手冢忆起刚才拔罐子时的情形,他平时又爱吃辣,虚火旺盛,想提醒他几句。一转头,却见旁边的人,气息绵长,头靠在那里睡着了。
手冢想了想,然后将车停在一家超市边。
不二醒过来,觉得身上暖,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过了片刻,他推开车门,走下车去。
手冢倚在另一边抽烟,听到动静,掀灭烟蒂,然后转过身来。
“醒了?”
不二侧了一下头:“你推荐的那个医师不错。”
手冢想起他的档案,一直在英国长大,上的学,回来香港才考的警校,这些传统的土方子,他当然不知道:“很管用的。”他想了想,说,“其实这些年都没怎么进过医院,只除了一次。”他用手扶住肩膀,然后看对面的人。
不二扬了扬眉梢。
“权当休假了。”手冢说。
“那……”不二顿了一下,“你谢谢我。”
手冢抬起头来,月光明亮,笼下来,衬得那脸容晶莹剔透的白,仿如他初见他的那个夜晚。
“你谢谢我。”
不二微偏着头,眼睛弯起来,像映在水中的倒影,若有若无的调侃笑意。
手冢觉得有些迷惑,那总是清澈见底的眼,此时此刻,却又好像有些别的。仿佛雾里看花。
“……谢谢。”他说。
对面眉目间的笑意瞬间漾开来,风定人静,云破月来。
以前只是觉得冷,这还是第一次瞧见他笑,清清楚楚的。手冢一时之间没言语。
街道上很安静,时间流逝,晨光熹微。
“上去吧。”手冢说,已经凌晨了。
“嗯。”不二应了一声,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动弹。
他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回首:“喂……”
喂呀喂,手冢实在没奈何。
不二笑起来,略低了一下头:“手冢。”他望着他的眼睛,“手冢嘛。”其实他一直都记得。
“对不起。”不二抬手指一下他的肩膀。
手冢其实一直也没介意过,但此刻却忽然想逗他一逗,他唇角微扬:“没诚意。”
“要怎样才算有诚意?”不二问。
“我慢慢想,想到了告诉你。上去吧,我帮你请一天假。”
不二往上走,觉得口袋里有东西,刚才站着没发觉,一走才觉得沉甸甸的。
他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瞧,一边口袋塞了一个胖胖的糖梨。
清热去火,手冢在超市中买完,装在他口袋里的。
不二站在上面向下瞧,手冢正打开车门上车,夜色中身姿挺拔,影子印在地面上分外修长。
汽车绝尘而去,不二却没有动。
四下里一片安静,清风朗月。
其实这个人,也许真的和他以前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不二偏了偏头,把那个糖梨慢慢贴在面颊上。
跟到这附近,就不见了人影。忍足背着手站在街道边上,一时没想好,接着要往哪个方向迈步。
是清晨五六钟光景,天色蒙蒙的亮,太阳藏在云层中,半遮着面,欲出未出,世界尚未清明。地面上仿佛是有些潮,热度一蒸,就起了水汽,半条街道上薄雾缭绕。
忍足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慢慢蹙起眉毛。
虽然没走进去,但在巷子口,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
他往里走,鲜血哩哩啦啦地散了一地,从巷口一直向里延伸。最后一大滩漫开来,那深红的中央血肉模糊的一团,依稀是个人形。
忍足走过去,然后蹲下,把血泊中的东西翻转过来。确实是个人,但已经不成形了,筋断骨折,只剩下些皮肉相连,软软地缩到一处。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几百刀,髌骨上还插着雪白的一柄,瞧情形,是被乱刀给活活砍死的。
只是脸面却还难得的完整,忍足用手托着耷拉下去的颈项,瞧了一眼,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正是昨天晚上没出现在码头的切原那两个手下其中之一,绰号叫做大头昌,他手下的人都叫他文昌哥。
昨天那么多人到处搜寻他,却没想到死在了这里。
忍足低垂着头,那墨蓝的眼瞳接近于黑,黝深似海,看不出什么表情。
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车轱辘压在路上,吱吱嘎嘎地响。
清晨来收垃圾的人员,打着哈欠往里走。睁开惺忪的睡眼,瞧清楚面前的景象,一声尖叫,转身就向外跑,推车撞到墙壁上,一阵纷乱。
忍足望着地面上的人,双目圆睁,几欲脱眶而出,传言人心中若有不平之事,便即死不瞑目。他放下手,站起身来,那脖颈喀啦一声就折了,头颅软软地垂落下去。穿金戴银,倒下去,转眼变做了血污游魂。昔时昔日不知有多少人曾经死在他刀下,如今也同样丧命在这陋巷之中。
世事如此难料,不走到最后,谁又知道结局如何。忍足停在那里,忖思,那么,这次他回来,究竟是回来对了,还是错了呢?
忍足抬头望外面,刚才冲出去的人,在人群中引起一片骚乱。
这片刻的功夫,太阳就出来了,仿佛拨云见日,照清楚整个世界,却不过是魑魅魍魉,群魔乱舞。
白石甩脱后面的人,开始往回兜。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身后有人,他带着他转了半个晚上的圈子。想到这里,白石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