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那么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二尽量平静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可是忍足看起来比他还平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再没别的任何反应。就好像那条腿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不二坐在床铺边的椅子上给他削苹果,仿佛有仇似的,一刀又一刀,苹果被他削得又瘦又小。
忍足微笑着蹙眉:“我来”。他说完,从他手中接过刀子和苹果,簌簌的果皮连续不断地下落。
不二望着那娴熟的手势,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
忍足并没有停下动作,他一挑眉,问:“怎么了?”
不二伸手去按住他的手:“你能别这个样子吗——”
忍足又蹙了一下眉,仿佛是有些困惑,他对他微微地笑:“我怎么了?”
不二盯着那个笑容,说不出话来。
忍足削下一块塞进他嘴巴里,然后问他:“甜吗?”说完,自己也尝了一块,继而笑起来,“真的瞒甜的。”
那块苹果梗在不二喉咙里,难以下咽。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不二问。
忍足看着面前的人,现在连不二都知道了,想来是手冢告诉他的。
忍足略微俯首,极长的墨蓝刘海垂落下来,覆住了眼睛。要他怎么跟他说,他还那么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他们之间的对话,迹部说,我很尊敬我的父亲。他是真的看着他可以很坦然地去面对那些过去,叫他怎么告诉他,其实那一切都不是真的,真相根本就不是他原先所知道的那样。不,忍足自己从小到大都在经历这种翻来覆去无法确定的痛苦,并为此浪费了十几年的光阴,他再了解那种感受不过,所以他不会让他去承受这个。
他宁肯让他就像这样把气出在他身上。即使他不肯和他再在一起,他的生活也应该继续向前。他不能把他往回拽。
不二张口欲言,但是门忽然响了,他回过头去。
忍足也抬起头来,和站在门边的人静静对视。
没有人开口讲话,手冢反手掩上门。
忍足将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几上,侧头说:“不二,我有点口渴,你去楼下茶餐厅帮我买杯奶茶,麻烦了。”
不二坐在那里没有动。
“我要一个三明治。”手冢也开口,声音平静。
不二知道他们两个有话要讲,他站起身来,有些迟疑,在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不想离开忍足身边。
“去吧。”忍足催促他。
不二转头去看手冢,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永远宁静而安然,不二想,他上来的时候一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那我去了。”他说,手冢对他点了一下头。
不二走出去,替他们掩上病房的门。
室内重新安静下去,手冢走到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看着对面的人,他想,迹部小时候,喜欢什么就是喜欢什么,假使有一天他不再要了,要砸要摔,都宁可亲手动手。但那东西即使坏了折了,也还是他的,连带碎片全部只能是他自己的,妥善处理或者收起,别人连一分一毫都碰不到。手冢从没见过比他感情更加强烈的人。虽然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将这种本质越藏越深,表面上看过去越来越似水无痕,但手冢知道,总有特别的人或事能够触碰得到。可这特别也是要有代价的,迹部的感情向来都是悉数奉还,好与不好全然对等。好的时候,专心致志到绝对唯一,可一旦返还回来,因为曾经给予的太过好,反而更像有双倍的错觉。
更何况,那痛楚并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
手冢将眼光从那个人的腿上收回来,然后对上墨蓝刘海下的视线。
不二在医院下面的餐厅里吃了一客简单的晚餐,还喝了一杯咖啡。给他们两个人留出充分的谈话时间。他回去的时候病房内静悄悄的,只有床前的台灯亮着。手冢已经离开了,不二在下面的大厅中遇见过他,手冢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说,他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不二点头,他知道很多事情刻不容缓,他什么也没问,他抬手指了指楼上告诉他,他要在这里陪伴忍足。手冢也点头,不二把三明治塞进他大衣的口袋当中。手冢接过来,他边往外走边做手势给他,示意过后给他电话。
此刻,不二望向床上的人,不同于方才,忍足脸上是一种平静的疲倦,仿佛终于做完了所有要做的事情,可以不必再用多余的力气来伪装或者掩饰。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二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忍足没睡着,但他也没有睁眼,只是叫他的名字:“不二。”
“你还想喝吗?”不二将热奶茶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
“不。”忍足摇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喝,也不想动,“我……”
不二走过去,牢牢地握住他的手:“你想要什么?”他究竟还能为他做什么。
仿佛感觉到掌心中不同寻常的力道,忍足睁开眼睛,他对他微微地笑了笑:“我很好……”他说。
不二却没有让他继续讲下去:“你很好,你没事,你不错——你永远都是这样说。”他和他在一起那么多年,一直如此。在英国的时候,无论出了任何事,天大的事,忍足脸上也永远是那副见惯了的滴水不漏的笑容,然后对着你说,I’m okay。
可你是不是真的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真的很好,真的OK,不二的手覆上他的额头,触手的地方滚烫滚烫:“你不要这样——”
忍足看着他不说话。
“你知道吗,你这样,我很……难受。”不二拿起他的手,将灼热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你看,以前那么多事情都过去了……”他不知道怎么说,但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从来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以前一样,忍足对着他微微笑了笑,刘海下的眼睛亮晶晶的,“所以你让我——休息一下。”
不二望着他,忍足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不二想,也许自己真的还可以再为他做一件事情。他知道忍足一向是嘴上看得开心里放不下,不二站起身来。
忍足仿佛能看穿他所想:“不要去!”他即刻伸手拉住他,因为用绷带吊着一只腿,所以姿势狼狈。就像那个时候,怎样看起来都狼狈。无法不狼狈。不知道是否因为拉扯间牵到了伤口,那种平静终于不复存在,不二觉得那声音里都仿佛带着灼烧的痛楚。怎么会好,怎么可能好呢。
“不要去……”忍足说,“他不会来的。”要赌的话,一次就够了。他早就用行动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了,那所谓的一点分量,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天真的以为。
忍足低声重复:“他不会来……”输得一塌糊涂。
不二慢慢地重新坐下。
“你在发烧。”他拖过张毯子给他加在被子上。
忍足没有动,如同上次发烧一样那些高热在他身体里流窜,可这一次就像刚才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个人不会来。我们两不相干,迹部说。
很久之后,不二听见他说:“我要睡一下。”
“嗯。”不二不再说任何话,他关上台灯。
他在那里陪着他,他们都不开口,只是安静相伴,像以前过去的许多年。
不二将手悄悄覆在他额头上,你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忍足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真的已经睡着了。在那么黑的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不二看见他动了一下眼睛,有点晶亮就从睫毛间溢出来,然后顺着面颊滑落下去。
真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像往常一样下班。他到停车场去拿车子,今天的天气不错,是个晴天,有很好的晚霞,真田在车门前停下,他抬起头望着天空,他知道下面九龙的警局今天有大的拘捕行动。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打开车门,发动汽车,转出来,走上正路,驶向柯士甸道。他每天都会经过那里。
在等第一个红灯的当口,他的电话响了,真田低头瞧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他接了起来。
红灯结束后,他没有向右转,那是他每天回家的方向。而是转向了另一边。
于是那天傍晚早就埋伏在柯士甸道路口转角处的人,没有等到预定目标。真田压根就没有出现。
现在时间已经入夜,真田停下车,然后沿着一条路往前走,四周的景物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香港是座奇怪的城市,有的地方日新月异天天都在变,有的地方却又几十年如一日,仿佛从未改变,还是记忆中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