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向前走,走了也没多久,就瞧见那个坐在小食档处的背影。
真田停下脚步,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
仁王听到声音的时候没有回头,这些年他总是下意识地不让自己回头去看。或许不回头,就多点期待。
但这期待也没能维持多少时候,他听见真田开口:“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已经太多年没见,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他们经常能见到对方的脸,报纸上,电视上,抑或各种平面或者立体媒体,一个是警务处长,一个是名义上的富绅社会名流,私下里挂名的社团老大,所以无论是明里还是暗里,双方都不可能视对方于无物。但像今晚这样的面对面,却还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可是真田的口气平淡,就仿佛这二十几年的时间全不存在,他们昨天才刚刚见过面似的,于是仁王也淡淡地应了一声:“啊,也没来多久,刚到。”
四周静悄悄,显然周围除了他们之外再没别的人,两个人都没带任何随从,这情形无疑是奇异的。
仁王盯着面前的木头桌面,盯了片刻,然后说:“没想到你会来。”
背后的真田似乎是笑了笑:“你打电话叫我来,我就来了。”
这话说得可真是有意思,于是仁王也笑了一笑。
“没什么的,二十几年的老朋友没见面了,出来聚一聚嘛。”真田的口气依旧轻描淡写。
“朋友?”事情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仁王重复他的话,然后回转过头去。
这一打照面两个人同时都怔住了。
听声音不觉得,报纸电视上总有霓虹晕染,经过后期加工也怎么不明显,要如此切近的距离方才发觉,对方其实早已不复记忆中的样子了。
两个人在小食档昏黄的灯光下对望,多少年的时光统统倒退回去。
半晌之后,仁王抬手指了一下:“鞋不错。”
真田也俯首看了一下,继而微笑:“我也觉得,早市上买的。现在流行复古。”
两个人都穿着普通的棉布裤子和软底胶鞋,真田给他说了一个地址,仁王挑了一下眉:“我其实也经常去那里,后面还有个花鸟市场。”
“是吗?”真田扬了一下眉,那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些惊喜,“都没碰见过你。”
仁王笑了笑:“可能是时间错过了吧。”
“错过了……大概。”真田脸上的表情依然奥妙,像是带有特别的涵义。那些话讲出来既像是真心实意,又像是漫不经意,他转头盯着桌面,几碟小菜,一瓶酒,“吃这么简单?”
“物价贵嘛。”仁王并不介意配合他,他从旁边给真田拖了张凳子,示意他坐下。
真田掏出烟盒,问他:“我抽支烟,你要吗?”
“不要,我怕去医院照片子照出肺部有阴影,到时得cancer。”仁王拿起酒瓶倒杯酒给自己。
真田吐一口烟圈:“真惜命啊。”
“没办法,我们和长官们不同,又公积金又保险的,我们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只能靠自己珍惜自己了。”仁王笑一笑。
真田也笑一笑,不再接话。
两个人一个坐在那里喝酒,一个站在那里抽烟。
一个黑,一个白,当年都算得上是叱咤一方的人物,如今也依然可以说得上身在要位,现在坐在这里,谈论鞋子天气菜价,真实得有些可笑。仁王忽然想起以前,见到两个小阿飞蹲在运货码头上对着海面抽烟,刚刚械斗完,被打得鼻青脸肿,其中一个就问另一个,你说,人这一辈子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另一个吐着烟圈接口,就这么回事呗。说完两个人的都笑起来。呼啦啦的海风吹得发梢衣角飞扬,白色衬衫挂在精瘦的身上逛荡。仁王当时瞧着也有几分想笑,瞧两个人年岁都不大,二十刚出头,哪里就讲得上什么一辈子的话呢。
可在这个时候,就又想了起来,他突然也想问问对面的人,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在无声的沉默中,两个人对视着,都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双方的年纪若要加起来足足有一百二十岁还多,过着过着也就过到这把岁数了。两个老头子,不用染发膏去染的话头发都白了。不知道那些日子究竟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或许是想到同样的事情,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真田走过去坐下,找了另一个干净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举起:“就这么回事。”这话他对他说,也对自己说,真田微微而笑。
仁王也举起杯子,两个人各自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放下,真田不再绕弯子,他开门见山:“你为什么找我?”
仁王也直来直去:“有些事情要问你。”
真田当然知道他要问什么,他们两个已经将近二十几年没见面,难道还能问近来是否安好,身体是否康泰。
“听说……你在找柳生?”昏黄的灯光中,真田的表情瞬间像是有些模糊。他知道仁王每年都要去潮州的事。
仁王没有否认,也没有马上接话,灯光下那个侧脸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拿酒杯的手似乎微微动了动,就有几点酒水泼溅在桌面上。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真田别过脸去。
仁王将手收了回来,那只手在桌面下微微颤抖,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自己也感到奇怪,这些年无论再大的事情,也没办法让他有特别的情绪起伏,看得太多,经历过许多,很难惊涛骇浪,一切适可而止,凡事淡然处之。
真田于是站起身来,说:“那走吧。”
仁王挑了一下眉。
“这就去。”真田看着对面人的神气,也扬了扬眉,“怎么,你还怕会有什么埋伏,请君入瓮不成?我身上就是香港警员的基本配置点三八,六发子弹。”他笑一笑,然后伸手拍了拍腰间,“你敢不敢跟我来?”
仁王盯着面前的人,当年真田也是这样单枪匹马地来找幸村,眉头都不曾蹙一下。那时他不怕,现今他又怎么可能会怕?即使真有什么,又有什么好怕的,都这个岁数了。“走吧。”他也站起身来。
真田却没有马上起步,他瞧了面前的人半晌,然后开口:“你就是这样。以前幸村讲过,你想什么都要比别人想得多上那么一点。”
这是他们碰面以来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提及那些过去的事。
仁王眼中瞬间掠过很复杂而微妙的波动,但他不想多言,他率先起步。
手冢去找迹部,他要知道忍足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医院,忍足只对他讲了整个晚上的形势,以及一句抱歉,我没能阻止他。至于他们两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肯说。手冢觉得忍足似乎还隐瞒了一些什么,他望着他的表情复杂而若有所思。
迹部并不难找,手冢向过走的时候,他站在那里,几乎让人瞬间有一种他专门就是在那里等他的错觉。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手冢接起来,是不二,他说他现在要去一趟柯士甸道。
手冢挑了一下眉,有些疑惑,他走的时候,不二说过要留下来陪忍足。
不二又问他,你见到迹部了吗。手冢回答他,刚刚见到。
不二于是说:“……你和他一起来,现在马上,如果可能的话。”
手冢挂了电话更加疑惑,他转向迹部:“不二说他在柯士甸道。让我们一起去。”
“我不会去。”迹部面容平静地回答他。
两个人对视着,过了半晌,手冢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那念头让他脊背发凉。
迹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代替他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想他大概想去帮真田。”
真田每天回家的车子都经过柯士甸道。
手冢继续凝视着面前的人,看了片刻,他忽然就明白了,切原那里,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各方的注意力,其实今晚真正更重头的行动在真田那边。迹部站的地方,离柯士甸道并不远,站在高处,就可以眺望那个地方的景物。他就是要在这里看着,并且等待结果。刚才那一瞬根本就不是错觉,他早就想到手冢会找到他,就像忍足一样。他们了解他。
手冢脸上的表情几乎是震惊的:“你——”他说不下去了。
迹部也回望着他,他们两个彼此之间太过熟悉,手冢固然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迹部当然也知道他会怎么去阻止。他同样了解他们。所以他在这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