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来岁的男人,裹着僧袍似的灰衣,剃得不算干净的光头在光线里泛着青色,双手笼在袖口里,整个人在秋风里瑟缩着。
见了他,袁大婶眉毛一扬,扯起嗓门喊道“哎哟,您回来啦怎么着,又没当成和尚呀”
男人扯了扯嘴角,算是对她的回应,看不出是笑还是对她的不屑。
当男人从桃夭他们身旁经过时,桃夭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男人则懒懒地瞄了他们一眼,目光只在经过磨牙的时候稍微亮了一下,有点羡慕的意思。
他停下,问袁大婶“新房客”
“是啊是啊”袁大婶赶紧笑道,“几位初来京城,还劳您多照顾提点。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您这儿可热闹喽。”
他像是根本没听到她后面的话,又把桃夭他们扫了一遍,稍微点头示好一下,便撇下他们径直往屋里去了。
“什么来头”柳公子皱着眉,朝关上的房门努努嘴。
“没来头。”袁大婶摊手,“市井闲汉一个,不是本地人,无亲无故的,从没见他正经做过一份差事,只做些零散工夫赚几个饭钱。这人的命吧,跟他名字一样寡淡,叫陈白水。”说着她又“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他也有趣,天天就想当和尚,这两年他大概把京城大大小小的寺庙都跑遍了,可始终不能如愿。也有那么几处原是要收留他的,也是邪了门,剃度前一天,不是方丈突发疾病,就是寺院着火,反正到最后他总是落个与佛无缘的结局,郁郁地回来。知道这些事的人,少不得为此调笑他。你看,他一年四季都光着头,可还不是当不成和尚。天晓得他上辈子积下多大的罪孽,我看哪,他这辈子都没法如愿啦。”
“阿弥陀佛,还有这样的人”磨牙听得诧异。
桃夭摸摸他的光头,嘻嘻一笑“要不你找个机会跟他聊聊,传授一下顺利当和尚的技能都说京城不比别处,原来当和尚也这么紧俏。”
磨牙瞪她“万事皆有因缘。”
总之,租房的事情就在这个秋天的午后定下来了。秋风落叶里,得了新租客的袁大婶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还算宽敞的院子里,柳公子冷笑着说,起码要把这里清洁八十次才能勉强入住;磨牙则带着滚滚很开心地在规划哪里可以种花种菜。身在繁华之地,居有定所的新生活,想想还是很让人期待的。
院中两间屋,左边归陈白水,右边归他们,在柳公子跟磨牙为谁扫地谁擦桌喋喋不休时,桃夭没事人一样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托腮望着隔壁陈白水的房间,偶尔皱一皱眉头。
晚饭是柳公子做的,味道一如既往地闻者伤心食者流泪最后他自己也吃不下去了,三人一狐抱着中午吃剩下的馒头,一边啃一边互相埋怨。桃夭骂柳公子厨艺跟年龄成反比,柳公子回敬你行你上连煮个蛋花汤都不会一个只知道吃现成的懒东西有什么资格责备在厨房忙碌的人磨牙叹气说不如以后他试试下厨,只是从此就不能见荤腥了,话没说完立刻被其他两个肉食动物否决,全程围观的滚滚则悄无声息地趁他们闹腾之际赶紧多叼走了一个馒头。
正当战火在饭桌上燃烧时,有人来敲门。
陈白水端了两盘菜一锅汤,香气扑鼻地站在门口“我瞧着你们家公子烧饭时差点把厨房都毁了,料想你们晚上肯定吃不上什么好的,不嫌弃的话,我这儿有多的,分来给你们随便吃吃。”
第八章 非非(2)
厨房是共用的,柳公子做饭时,陈白水冒着生命危险在里头默默地摘菜。
不等他们表达意见,陈白水自顾自走进去把菜放到桌子上,又对磨牙道“小师父,都是素菜,你也可以吃。”
食物确实是拉近距离的利器,屋里的场面很快和谐起来。陈白水坐在饭桌旁,像个慈祥的长者在照看一群饿肚子的倒霉孩子。
“好吃,真好吃。”磨牙边打饱嗝边喝汤。
“也就比我做的好一点点吧。”柳公子尽量优雅地把盘子里最后一片菜叶塞到嘴里,“下次少放点盐,味道重了。”
桃夭只吃不说话,全程坐在离陈白水最远的地方。
“你们这些孩子呀,出门还是不够小心。”陈白水笑了笑,“京城龙蛇混杂,不相干的人给的吃食,要多个心眼,常有人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捉去卖掉。”
“您老是我们的邻居呀,总不至于害我们吧。”桃夭笑道,“我瞧您神态从容,多半是个心无波澜的红尘隐士呢。”
“什么红尘隐士,混吃等死罢了。”他笑着摆手,“你这丫头说话倒是讨人欢喜。你们打哪里来长住”
“自蜀地来,京城甚好,暂时不走了。”桃夭的目光聚集在他光光的头顶上,笑问,“陈大叔你呢准备继续实现你当和尚的愿望”
他一怔,摇摇头“我这辈子怕是当不成和尚啦。”旋即又自嘲般笑了笑,起身把桌上的空盘与汤盆收到托盘里,边收边说,“你们这样的年纪多好啊,有无数的时间,无数的机会,还有无数的愿望可以实现。”
“施主你也可以啊。”磨牙忙道。
他笑笑,默默收拾好东西出了门,身子似乎比来时佝偻不少,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老头子怪里怪气的。”柳公子皱眉,指着自己的脑袋,“该不是这里有问题吧”
“这里有问题都比你做饭做得好吃,你该检讨。”桃夭不满道,“刚刚吃了人家送的东西,转个身就说人闲话,你是不是个男人”
“呵呵呵”柳公子夸张地冷笑三声,“我是男蛇不是男人。”
“你就是个错投了蛇胎的长舌村妇”
“我们出去打一架吧”
“别闹啦你们不觉得陈施主有心事”磨牙插嘴道,“这个人看起来像秋风一样,好萧条的样子。”
“到他这把年纪,大多数人都儿孙满堂了,可你们看他,孑然一身,要钱没钱、要家没家,连正经谋生的差事都没有,搞不好他想当和尚的原因是庙里管吃管住死了还管埋”柳公子毫不掩饰对陈白水的不喜欢,“你们有这工夫同情他,还不如劝他趁身子骨还硬朗,赶紧出去寻个差事,起码活得像个正常人。”
“一定有原因的。”磨牙不太赞同他的说法,“我看陈施主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无赖,会担心刚刚才见面的邻居吃不饱的人,不会很坏的。”
桃夭没吱声,扭头看了看窗外,打个呵欠“别废话了,睡吧。”
小院里安静得很,一墙之外的市井里仍有灯火如星,不冷不热的秋夜,最适合裹着软软的棉被,一觉到天明。
三更天,帝都一天中最沉寂的时候。
桃夭把柳公子的外衣披在身上,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习惯性地托着腮,半眯着眼睛看着院墙外的世界,夜空中稀疏几颗星子,黯淡得像人的睡眼。
“咚咚咚,咚咚咚”,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在她身后的地上弹跳。
“我一直以为桃都的桃夭是个老太太,不曾想是个黄毛小丫头。”弹跳声止住,有人说话,听不出男女,声音猫儿一样细。
“你藏得很深啊,连我的同伴都没留意到你的存在。”桃夭笑笑,头也不回道,“跟我说话可以,来见我也可以,但是别靠近,起码离我三步开外。”
对方嗤嗤地笑“你怕我”
“是啊。”她脱口而出。
对方又笑“桃都的鬼医也怕妖怪”
“我怕我以后再也赢不了钱。”桃夭回头,冲身后的家伙吐了吐舌头,“毕竟那是我人生最大的愿望。”
两三寸高的小东西,通身翠绿,生了一个圆乎乎的汤圆般的脑袋,手脚连着身子像个软绵绵的“大”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眼睛在圆脑袋上眨巴着,最有意思的是,它一直在用头朝下的方式行走,或者说在弹跳。
“那我就站在这里吧。”它停在离她三步之外的地方,一翻身坐下来,“其实你的担心多余了,就算我跳到你头上,你该赢的钱也不会飞走。”
“不要,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想碰你。”桃夭撇撇嘴,“谁让你是一只非非。”
它眨眨眼,说“说得就像我们喜欢被你们碰到一样。”
“你对我还真不客气呢,你可是有求于我。”她转回头去,继续漫无目的地看着外头的夜色,“陈白水就倒霉了,他做了什么事惹到你,搞得连和尚都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