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像不像个杀人犯”
“不像”
“咯吱,咯吱。”
光线幽暗的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桌前,用力摇动一个直径一尺多的小石磨,石磨的出口有绿色的汁水缓缓淌出,落进黑色的瓷碗中。
它紧靠在铁笼的角落,从笼子的缝隙里小心窥看外头的一举一动,身旁还有三四个同类,有的躺着,有的跟它一样哆嗦着坐在尽量靠里的位置。
石磨的声音终于停下来,老者将瓷碗端到了另一张堆满纸墨的桌上。油灯的光线在老脸上跳动,一件事即将大功告成的兴奋被控制在他这个年纪所拥有的沉着之中,以致于他有一种想笑又不敢笑的怪异表情。
裁成长方形的黄纸被他铺开。他取了笔,蘸饱了碗里的绿汁,在纸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符号。
“许老板”他边画边嘀咕,“替你儿子把棺材买好吧”
他最近特别讨厌的就是许老板了,总是与他抢生意。他儿子也碍眼,长得那么高大英俊,还特别聪明,以后定是他的得力助手,好不容易得了重病,那就别好起来了吧。
一想到许老板抱着死去的独子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就觉得心中一阵畅快。
它沉默地看着他的笔在纸上飞快游走,每走一笔,它就哆嗦一下。因为躺在碗里的不是墨汁,是它的同伴之一。
一只非非,可以磨出一小碗汁水,写一张黄纸。
原本它跟同伴们是不属于这个人的,它们从很久以前就被囚禁在这个狭小的笼子里。这笼子最初属于谁它已经不太记得,辗转流离了多少年也模糊了,只知道它们现在属于宫里一个老得像只僵尸的太监。老太监不单是太监,他最擅长扎小小的稻草人,再用针刺进去,每当他做这样的事,宫里便有人不得安生。但是,他最厉害的,还是用它们的身体做成“墨”,在黄纸条上写下奇怪的符文,再写上人的名字与八字,最后投到火里烧掉。但老太监不常做这样的事,它只有三个同伴在不同的年月被磨成了“墨汁”,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外是一位得宠的娘娘失了龙子,一位将军打败了一场关乎帝国安危的战役,以及最后的最后,皇帝丢掉了他的江山。
三个人心心念念的愿望,纷纷走向了相反的结局。
国破家亡的那一天,老太监躺在自己的床上,诡异地嘻嘻笑着。
他的徒弟,从入宫时便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如今也是年过三旬的岁数,对于自己的师父,他又怕又好奇。他知道老太监有个关着小怪物的笼子,也知道他把怪物放到石磨里磨成汁,可他从不敢问什么。
“师父,守不住了,江山要改姓了。”他跪在老太监的床前,“我们走吧。”
老太监摇头“我命不久矣,躺在这里反而死得舒坦。”
“那那我走了。”他不打算陪葬,对于这个古怪的师父,他并没有多少留恋。
“小崽子”老太监叫住了他,这些年他私底下总是这样喊他。
他停下步子,又跪了回去,心中对他还是莫名的惧怕。
“你可知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老太监目光恍惚起来。
他懵然摇头。
“有妻有子有家可归。”老太监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只在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像个有血肉的正常人,但是,诡异的笑声很快取而代之,“可我是个太监啊,哈哈哈,我怎么可能有妻有子,我十一岁就被卖啦,我的愿望最终被颠倒过来,从头到尾,我一个人,到死也是。”
他不知如何应对,傻傻地跪着。
“不过我还是高兴的,起码被颠倒了愿望的人不止我一个。”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痛快到有点恶毒的光,“连皇帝都不能幸免,嘿嘿嘿。”
他心下一惊,不禁脱口而出“师父,是你做的”
老太监笑而不语,良久之后方说道“你附耳过来。”
第九章 非非(3)
他战战兢兢地过去。
老太监嘶哑的声音在他耳中回旋。
天亮之前,老太监断气了。
他匆匆离开了宫殿,什么都没拿,只带走了一个木箱,里头装着一个小小的铁笼,以及一个石磨与几叠黄纸。
如今,他已然到了与老太监一般大的年纪,在城里开了一间寿材铺,除了无儿无女无家室之外,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起码不缺钱。
可是,对面的老许太讨厌了,跟当年的老谢老何老秦一样讨厌。有儿有女就很了不起,就可以肆意嘲笑他的处境记得开古董店的老谢当年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死太监,也记得他的两个儿子故意在他的铺子门口撒尿。七八岁的孩子,一边提裤子一边冲他挤眉弄眼地笑,四周看到的人也都掩口而笑。一个卖棺材的孤家寡人的尊严,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每当遇到这样无意或有意的“玩笑”,他都不生气,只是笑笑,然后躲进听不到看不见的角落里,一张笑脸瞬间阴霾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有时候他甚至盼着自己生一场致死的大病,人生断在这里就好了,自尽这种事他做不出,他没有把刀子戳进自己心口的勇气,但活着的日子又那么不高兴。
那年春天,在他家门口撒尿的老谢家的两个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去另一座遥远的城市替家里进货。老谢夫妇千叮万嘱他们路上小心,平安去平安回,还派了七八个仆从跟随左右。
他照例坐在自家铺子的角落里,看着谢家二老眼泪巴巴地送两个宝贝儿子出门。
他突然想起了师父留给他的“遗物”。
那天夜里,他站在火炉前,一张黄纸在火焰里化成灰烬。
大约三个月后,谢家门口挂上了写着“奠”字的白灯笼。
自诩聪明,初出茅庐的两位公子一死一伤,大公子被水寇当场砍死,小儿子断了一条腿被扔到水里,命大没淹死,冲到河岸被救起。自他们离家后,谢家父母寝食难安,天天求神拜佛,只愿亲儿平安归来,却不曾想愿望被颠倒成这般境地。
他无事人一样,还以一个老邻居的身份前往吊唁。
看着老谢两口子呼天抢地的样子,他觉得一口气终于吐出来了。
接下来的十几年间,卖布匹的老秦周转不灵,破产了;卖药材的老何惹上了官非,最后被判了流刑,再没机会回来;现在,轮到开当铺的许老板了。那个装作朴实敦厚的伪君子真是让人恶心,最近他视如珍宝的独生子染了重病,终于又有机会帮他“颠倒”他的愿望了。
他的笔在黄纸上越写越快。
还差最后两笔时,房门被撞开,七八个黑巾蒙面的汉子提刀而入。
这是一群特别“简单”的匪徒,目标只有一个钱。
这个夜里,好几间做生意的铺子都被劫了。
他倒不是很心疼钱,只是当四下翻找的匪徒们朝放着笼子的角落里走去时,他才本能地反抗起来。那是他余生唯一的“快乐”了,他们可以拿走他的钱,但不能拿走这个笼子
匪徒们自然不能同意。一个任人宰割的老东西,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们拿走任何想要的东西他死死抱住匪首的腰“这里一切都归你,笼子给我留下”
其实也是情急之下犯了蠢,越是如此,人家越以为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匪首要他放手,他不放。匪首怒极,一把甩开他不说,回手便是一刀。
他扑倒在地,像终于落地的枯叶。一直以来,他的生命就像他的身体一样,残缺不全,苟延残喘。都说生命美好,可他真的不太搞得清楚,所谓的美好与快乐,是否就是他看着别人家破人亡哭天喊地时的那种感觉
没人再有机会来回答他。
咽气前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直到今天,他活得连一个真正的愿望都没有。
匪首若无其事地踢了踢他的尸体,然后走到笼子前头。
那个角落很暗,匪首招呼手下拿来油灯照亮。
很快,屋子里混乱起来。匪首大概受了点惊吓,一边骂什么鬼东西,一边举刀砍翻了铁笼。
其他人也吃了一惊,四五个绿洼洼的小东西从变形的笼子里跑出来,以头朝下的方式四散逃开。
“妖怪啊”不知谁喊了一声。
突降的恐惧把屋中的情景变得刀光剑影,匪首与几个手下对着从他们脚旁跑过的小东西挥刀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