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上期,四个月多点儿,除去休息日不到一百天。我却好像是提前熬过了一整个黑暗高三。
我遇到了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男人。
沙行舟。
江湖人称舟爷。
这个神仙男人,等我七老八十了都还记得他,记得这个经常胡子拉扎、一口要命烟嗓的中年男人。
他是崇华最厉害的物理老师,理所应当地配给了理科重点班九班。
于是,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是典型的文科生,数理化是我一生的痛。而舟爷则是一个拥有完美逻辑思维的典型理科男。他最讨厌的就是文科生,并且丝毫不掩饰他的嫌弃。
舟爷的毒鸡汤有∶
关于文科生的本质——
“文通瘟。”
物理与政治的区别——
“物理重要的是式子啊,不是喊你们跟政治一样写一抹多的‘主席教导我们’!”
关于小学语文课本中,贾岛和尚纠结了许久的“推敲”——
“我一直搞不懂那个和尚想那么多搞啥子……直接一点就推嘛,礼貌一点就敲噻!”
……
舟爷是个被教书耽误的段子手。他每次讲段子把大家逗笑,自己却从来不笑。
除了发毒鸡汤,他还爱给人取外号。
名字里有“阳”的男生被他吐槽∶“那个太阳啊,你使命应该是普照大地,而不是让后羿想方设法地把你射死。”
他当然不是针对那个男生。
他的针对以及嘲讽技能从来都是对全班雨露均沾的,公平得很,谁都跑不掉。
我叫麦冬。
有个诗人叫麦城。
对,就是那个写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人。
于是就有了“那个麦子啊,给你眼睛是喊你把题目看清楚的啊,你用它找啥子光明嘞?”
我∶“……”
是,您说的都对,是我瞎……
我是开学第三周被他盯上的。此前他一直在收拾我们“跟居委会大妈一样啰里吧嗦”或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物理大题书写,以及百度抄答案的学生。
百度上的答案在他眼里毫无价值可言,他甚至还鄙视某些标答写得啰哩八索,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抄作业被识破的人往往会被他无情地当众嘲讽一通,并且喜提物理课站票一张,有效期随舟爷心情。若是赶上舟爷心情大大地不妙,那就不是一张站票能解决的事情了,就连板凳舟爷都能给他搬走。总有那么几个悍不畏死的男生以身试法,被铁面无私的舟爷亲自收了板凳,憋屈地坐了将近一个月的书箱,蹲得一手扎扎实实的马步,这都是舟爷训练有方。
我战战兢兢地苟活在舟爷的眼皮子底下,从来不敢百度答案,但因为自己写的作业质量实在太差,还是不幸成为了罚站队伍中的一员。
舟爷上课,教室后面没有站着的学生,这是极其不正常的。少则四五个,多则半个班,极少有人一次都没有站过。连跟他搭班多年的小眼睛都说“上舟哥的课,你们不需要板凳。”
我成了常驻人士之一。舟爷还额外给我们这些钉子户开小灶,常常上课前把我们揪上去在黑板上画受力分析。
我每天都在惧怕他画出的那些个小方块还有长杆。
天知道它们到底是怎么动的!
然而舟爷要求我们对于这些“再简单不过”的受力分析烂熟于心。无论是谁但凡画错一个力的箭头,就会收到他毒舌至极的嘲讽。
即使大家都没少被骂过,藏在人群中,我还是被骂得抬不起头。
我也曾是年级榜首,一科骄子,奈何现实如此,不较过往,不进则退。
虽然很少,但是的确存在一次也没有站过的人。
比如贺祈年。
他甚至不是物理课代表,平时也在课堂上也不怎么活跃,但却一直都是物理第一名。
再比如鹿鸣。
她是理科六门总分年级第一。
似乎总有这样低调的学霸,刚开始平平无奇,到后来遥不可及,让人永远也追不上,渐渐心灰意懒。
*
第一次月考考完了,学校按照成绩发放奖学金资格。重点班是班级前十五名,普通班是班级前八名。
说来惭愧,我便是那吊车尾的班级第十五名。
数理化在及格边缘,全靠语言学科初中的老底死撑着。
同寝室的人中,鹿鸣是第一,宋清酒是第二,还有第五和第七。相比之下,我的这个奖学金得来实在是勉强又尴尬。
拿成绩单回家的那天,我拖着大行李箱躲在地铁的角落,只觉得胸闷。好不容易挨了半个小时,到家一片黑灯瞎火。家里人早就睡了。
我光着脚走近浴室,轻轻地带上门,眼泪便再也忍受不住,汹涌而出。
我觉得自己矫情又怂包,一边妄想名列前茅,一边却又心安理得地偷懒,这样矛盾重重地活着。
可是……
果然还是……
不甘心呐!
*
舟爷居然请假了,这消息实在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一向只有他抢占各种小学科的课,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舍得把自己的正课让出来。
不过他下午就回来了,照样把美术课给占了。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我长久以来吃小灶,已经摸索出来规律。舟爷头几个写的题一般都比较简单。于是在难兄难弟们忙着躲厕所的时候,我一般会主动往他旁边凑,争取抢到第一道题。
舟爷今天也开了小灶。我紧盯着第一道题,预备开抢。
嗯,摩擦力分析,这个我会。
nice!
嗯?
我的目光顿住。
舟爷拿着粉笔,正行云流水地画着小方块。他右手手背上贴着一张白色的医用胶布,就是是输液时固定输液针的那种。
看来舟爷是去看病了。
没过几天,我们才从其他科任老师嘴里知道舟爷身体里长了个小肿瘤。他的检测结果还没出,没人知道那是良性还是恶性的。
我莫名有些难受。
虽然大部分的物理时间我都是痛不欲生的,但是我记得偶尔给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会语重心长地叮嘱我用心。
我记得他试粉笔的时候,第一个词写的是“中国”,第二个词写的是“物理”。
我记得他那不离身的厚厚的一沓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给我们这些钉子户出的受力分析题。
……
我似乎是过分幸运了,这么多年,遇上的老师都至少有那么一瞬间,让我以后想成为他们那样的老师。
之后舟爷手上一直贴着胶带给我们上课。他全然没有一点身为病人的自觉,甚至还点满了嘲讽2.0版本。有时候全班明明知道自己被骂了,还是控制不住爆笑出来。
可能是我与众不同、格外积极的缘故,舟爷大发慈悲地让我坐下。我差点喜极而泣。不过我受力分析画错了,他还是照骂不误。
他就是这样相当有原则的男人。
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他改抽中华了。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就是因为烟抽得太凶才得的病。
对于抽烟,这个男人出奇地没有原则。
他觉着管他是良性还是恶性肿瘤,他要在死之前抽中华,了却遗憾。
在他生病以后,站着的人数锐减。大家出奇地乖。看似涣散的班级,往往在特殊时刻凝聚力指数式增长。
好在不过是虚惊一场,那只是个良性肿瘤。
我松了一口气。
数理化依然让我头秃。
每天还是在担心写不写得完作业。
可是,莫名有些犹豫了。
有些舍不得走了。
03谢谢
不知别人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贺祈年特别喜欢说谢谢。在这一学期里,他对我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十几句话中,至少一半都是“谢谢”。
“麦冬,今天语文作业是把这个卷子写完吗?”
他总是有些拘谨,肢体僵硬地立在我面前,声音有些生涩。他似乎在女生面前总有些腼腆。
虽说他有张正太脸,但是声音却是低沉得很。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反差萌。
我和鹿鸣都是语文课代表,但我坐得离他比较远。他来问我,看来是鹿鸣出去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鹿鸣的座位,果然是空的。
语文老师上课把作业交代清楚了的,但总会有人没注意听。我看了看他的脸,意外地没有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