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不在楼阁里。
早已等在阁前的仆人道:“要去请小姐吗?“
“不了。“他调转了马头。
白马在窄巷中穿梭,此刻这街巷还未完全醒来,不似傍晚时分拥挤不堪,所以马儿跑得还要快些。等到光线照亮沿河楼阁的时候,他来到夹在白墙灰瓦之间的大门之前停下。
里面的人听到马蹄声,赶紧打开了门。
他仍骑马进入,牵动缰绳引领着马儿绕过照壁,穿过一道道的院门,来到深处盈满奇异花香的院子里。
符绪终于跳下马,又牵着马退出院外,把缰绳拴在外边的树上。他不想让马踩坏了园中花圃。
然后径直走进园中,来到她的门前。
屋里烛火跳动,有温柔的哼唱穿过窗纱传出。
……沅湘兮无波
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
吹参差兮谁思
符绪无声地笑了。
他有心要捉弄她。
朝驰余马兮江皋
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
将腾驾兮偕逝
他吟诵道。
屋内的哼唱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轻笑。
门开了。
觋罗垂着发髻,光着脚站在他面前。
“殿下今日来得早了。”
“扰你清净了。不过陛下有事让我来问你。”
他并不想问。
“那位公子并不是来找我的。”觋罗微微笑着道,说完仍是光着脚走到院中随晨风摇曳生姿的花朵面前蹲下,伸出手指戳了戳尚未绽放的花苞。“是来找一位朋友的,我便请人上了楼。”
她不像是在说谎,但他不知道她有“朋友”。
觋罗看穿了他的心思。
“殿下见过的。”
符绪想了一会儿,道:“是昨天那个女子?”
“他们是旧识,在……姐姐自己那里不方便见面,我就请他们到我……到殿下这边来。”
安心了。在……不同的意义上。
“瞒着殿下,抱歉了。“
符绪走了过去,同样蹲在花圃边。看起来还有些时日这些花朵才会开放,现在没有那过于浓郁的香气,否则他决计不敢离得这么近。上一次花朵开放时,他也是这样和觋罗并排看着这些花,突然头晕目眩,差点昏过去。觋罗身上的香气虽然与这花香相同,但少了其中夺取人心神的攻击性,竟令人感到温柔又安心。
好像她是这花的花妖变的一样。
符绪为自己的想象忍不住笑出声。
“殿下不生气吗?”
他听到觋罗道,转过头正要回答,只见她的脸近在咫尺,不由得又扭过头看着那些花。
“我知道了。我也见见你的朋友吧。”
“可昨天殿下说——”
“昨夜来的客人,也请来吧。”
觋罗面露难色。
“不行么?”
“我并没有见到那位公子,不知道上哪儿找他。他们很久没见了,我一个外人在,恐怕耽误他们叙旧。而且对方是男人,我也不方面露面,一直待在里屋。”
“这样啊。请你的朋友叫来也不行吗?既然就在对面楼上,今日请来问问吧。”
觋罗不确定地看着他。
“没关系。觋罗,没关系。我们要让哥哥相信才行。”
傍晚,阳平公同往常一样骑马离开的时候,消息已传遍了桥这头的各条街巷。昨夜不过是楼阁里的小姐出于善心为人行了方便,反而显得他们这些凑热闹的人大惊小怪了。
——毕竟这边确实……总不能在接客的地方见面吧。那位小姐宁可引起误会还愿保人体面,真是个好人。
——你看到今日阳平公的样子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和平常相比,好像很……开心?
——这不是自然的吗。
——喂,但我听说那人其实是来找阳平公的?
——听错了吧。那是那位大人的楼阁,当然会以为是去找那位大人的了。
——但告诉我的人分明听见——
——都说了肯定是听错啦。晚上街上那么吵,对面又尽是些姑娘正在楼下揽客的,听得清才是怪事,说不定是告诉你的人自己编的。
——哦……这么说来确实……
真实如同刻在竹简上的字迹,随着口耳相传逐渐磨平,暧昧的部分被无根基的、自以为是的自信添油加醋和重新创造,成为强加在自身和他人身上的、新的“真实”。
到底什么是真实?这出自传闻的“真实”难道不是流言?
只要有足够多的人相信,流言又何尝不就是这世间众人所共知的“真实”?
所有人都自以为活在真实之中,殊不知身边一切“真实”皆为经过“自我”筛选的、扭曲的虚假之物。
陶七这么想着,对同样站在阴翳中仰望远处高阁的女子道。
“你骗了她。”
“都是我的错。我不能害了她。我想了一夜,只想出这个办法。我对她和那位大人说,来见我的人已经走了。”
“可能会给你自己和家人带来灾祸。”
女子摇摇头。
“即便如此,我也只能这么做。活着受了报应,死后便得解脱。”
沉默。
“一对璧人。小姐和那位大人。”
“是吗。”
男子似乎低声笑了。
“也许吧。”
“你其实是来见她的吧?你到底是谁?”
回头的时候青年已经不在身后了,站在河边庇荫处里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觋罗,这么多人爱着你。
你却不知道,原因不过在于,你是你自己。
你以自身行动换来这些人心甘情愿的庇佑,你却把自己轻而易举地舍弃了。
还来得及吗?
我能让你明白吗?
第 24 章
24
春日接近尾声。
陶七靠在墙上,等着偏僻小街上的后门打开。
这宅子的主人昨夜死了,家人不敢留尸体在家里,今日就要送到附近观中请道士驱鬼辟邪,然后再请高僧前来超度。
魂都没了,何谈超度,家人这是急病乱投医。
只不过不是急病,而是暴毙。
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青年,被看不见的鬼魂折磨半月之后魂魄终于被带走,家中获得了安宁。
只是被带走的那一位,现在恐怕也面对着不可思议的恐怖吧。
若“招魂”是真的的话。
时间还早,天还没亮。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中薄雾弥漫。
还真是个阴森惨淡的暮春早晨,正适合这宅子里压抑诡异的氛围。
马蹄踏过石板的声音。一辆马车慢慢停在门口,车夫从车上跳了下来,正要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就看到靠在对面墙上的青年。
“小伙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哪?等会儿要请尸首从这里出来,你快走吧,别沾染了尸体上的晦气。”车夫对陶七道,“被鬼魂附身了啊。”车夫指了指门里。
“附身了?我听说,是被招去了魂魄才死了。”
“我说的就是这个啊。”车夫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朝陶七走了几步,用手挡住嘴,好像这样就能防止人听见似的,“我说的就是招魂哪。”说着又退回去,在台阶上坐下来,“被附身了,肯定是那样,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就疯了呢。”
“是吗。”
“所以你赶紧走吧。虽说那些鬼魂不会找上咱们,但毕竟是尸体,冲撞了晦气不是闹着玩儿的。”
陶七笑了。
“大哥不也在这里吗?”
“你以为我想来啊?我也要吃饭啊。要不是这宅子里的王爷死法这么奇怪,拉这一趟的钱还轮不到我赚呢。”
“为什么?”
“陛下不是在到处找传出流言的人么?所以这家虽然是皇族,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找人来驱鬼啊,只好悄悄送到外面去。没法儿大张旗鼓地用自家马车拉着去,只好来找我们了啊。
“陛下就算不信,这事发生在自己家里还是怪吓人的,我要是这家的人,也觉得还是得请懂行的人来驱驱邪才放心哪。”车夫说完赶紧“呸”了一声,然后对陶七嘿嘿笑了,“不该把我自己扯进去的。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
说话间门已经开了,车夫刚刚坐下,又不得不站起来。两个仆役抬着一口华丽的棺材气喘吁吁地从后门出来,车夫赶紧给他们让路。仆役把棺材放到车上,让车夫在门口等着,道夫人过一会儿会过来,然后又回到宅中去了,车夫对着门殷勤地连声应好,回过头才看到刚才站在墙边的青年已经跳上了马车,俯身埋头蹲在棺材旁。棺材已经被推开,青年蹲的位置正好在尸体的头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