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每月有那么一两天悄悄过来,替她在这里坐一晚。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那位小姐……看起来真的像是心疼这月亮似的,我也不忍心再细问,只觉得也许阳平公能看上的女子总有哪里不一般吧。”
“姑娘好像对阳平公很熟悉呢。”
女子嘲讽地笑了。
“那怎么可能,我这样低贱的人怎么可能知道阳平公什么事。不过是传言都说他如何好,如何维护汉人,如何劝陛下别在这时候选秀,却被陛下怀疑谋反。”
“姑娘不觉得阳平公要谋反?”
“他要是想当然能办到了。但他分明就不想啊,不然就不会成天都到桥这头来了。”
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我们都害怕死了。”
“我们?”
女子不耐烦地看了陶七一眼,“我娘是汉人,我也算半个汉人。你是汉人吧?”
“是。”
女子凑近了些,低声道:“听说有人被抓走了,说是传出流言的人。”
“流言?”
女子又不耐烦地咂嘴:“你不知道?你不是长安人吧?”不等陶七回答,又自己回答道:“肯定不是,不然怎么这时候还跑到长安来。
“当然是‘招魂’的流言了。才几个月,就有好几个人先是疯了然后死了。说来也奇怪,这总不会是巧合吧。也许‘招魂’是真的。“
“’招魂‘?招的是……谁的魂?“
女子一时答不上来。
“就算你这么问我……大家说的也不一样,有的说是那术士招出南方被秦军害死的汉人魂魄到长安来报仇,有的说是什么汉人鬼魂都是幌子,施下招魂之术的人专挑杀人最多的那些氐人子弟下手,夺走他们的魂魄,他们就死了,并且再不得超生。”
“不清楚吗?”
“不清楚。但有人死了确确实实是真的。听说昨晚就又疯了一个呢,家住在皇宫外面的一个王爷,养了一大群汉人女人在家里的。
“不像阳平王,就养了这里的小姐一个。
“很奇怪吧?而且阳平公晚上都要到宫里,从不在这里留宿,别院那边也听说没有,都是第二天才一个人又骑马过来。
“桥这头除了我,大家都没见过这里的小姐什么样,或者见了也不认识。今天小姐来找我,就在楼下街上,没一个人怀疑的。”
“阳平公知道姑娘来这里吗?”
“当然不知道了。外面的人,”女子指了指门外,“都不知道里面的是我。小姐总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领我进来,然后打发丫鬟仆人都到门外候着,然后第二天又领我出去。”
“姑娘在这里,那这里的小姐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也不打算问。那位小姐确实是阳平公喜欢的歌妓,但阳平公自己都不禁止她出门,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再者,她是个好人,我也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你要是想向我打听这个,还是赶紧死心吧。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说的。”
“我并无打探之意。”
“你说的要事到底是什么?是和阳平公有关的吧?阳平公有危险吗?”
“与那位大人有关,也与姑娘说的流言有关。”
女子吃了一惊。
“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难道你刚才一直在套我的话?”女子说着,突然从怀中摸出把短刀朝陶七刺去。
陶七退到屋子角落。
“姑娘居然藏着这个呢。”
“她给我的,让我用这个防身。”
“姑娘不会使,这样举着太危险了,还是放下吧。”
女子手在抖,但朝陶七逼近了一步。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
女子手里的刀被夺走了。陶七站在她身后,挟住她的手臂。
“姑娘,我不会加害于你,更不会害她。”
女子在颤抖。
“姑娘今夜告诉我的事,请不要再向第三个人说起,不然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阳平公和那位小姐。”
女子的颤抖停止了。陶七放开她,她跌坐到地上。
“若不幸被人问起,还请姑娘帮忙周旋一番,不如就道,楼里的小姐请姑娘一同赏月吧。比如今夜,在这楼里的不只是我,还有那位小姐。”
陶七再一次站在高阁之下,满心恼火:楼上的女子不该叫他上去的。
也不是那女子的错。是他不该这么轻率地来见她。
但也确定了一件事,传闻中的汉人歌妓确实是她。
那楼阁中有熟悉的、不详的花香。
现在还不到那花开放的时节,为何会有那样浓郁的香气?
本来应该弄清了她想做什么再行动。但他等不及了,他想见她。
觋罗。他的妹妹,他的家人,他的——
他想阻止她,否则……也许再也见不到她。
觋罗本来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但她偏偏选择邀那女子替自己守在那楼上。她既能残忍,也不忘善良。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被磨砺出棱角。
此刻消息已经传到宫中了吧,不知道那位殿下会如何应付。
只能靠那位殿下了。
符绪进了门,甩开仆人要搀扶的手,摇摇晃晃进了书房,绕进自己屋内,在宽敞空旷的塌上倒了下来。
哥哥说什了么?
——传出流言的人已经被处刑,明日开始城中便会消停。
哥哥错了。那些被抓的根本就不是传递流言的人。流言之所以是流言,不过因为无法知晓源头在何处,只看得到流经之地。被处刑的百姓不过是下面的官员抓来应付哥哥旨意的受害者罢了。
这流言威胁到了国家根基,哥哥必须让它消失。但明日流言不止,哥哥只会更加愤怒,会有更多人被抓住成为替罪羊。
顶替那招魂之人的罪。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上一次抓人的时候已经引起了恐慌,这么持续下去只会令长安百姓越来越不安。哥哥做好以暴制暴的准备了吗?
听说昨夜疯了的人今日已经好些了。哥哥说也许只是疫病,碰巧这些人都染上了,毕竟到现在疯了的几个以往时常凑在一起,从一个传给另一个了吧。
不知道哥哥这么欺骗自己有什么意义。这不是疫病,确实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害了他们,哥哥觉得这些人的死和流言没关系。哥哥觉得都是巧合。
若是巧合,那也太巧了。哥哥还是在怀疑他吧,怀疑放出流言的是他,而杀了宗室亲族的不是他。
——弟弟不去看看么?有人进了桥那头的弟弟的楼阁。今天觋罗在里面吧。
原来中途进入宴席的太监和哥哥说的是这个。
符绪心下一惊,无端想到傍晚时分遇上的青年。
——听说看起来是个汉人。我以为觋罗和汉人没什么来往,而且还是个男人。
要去看看吗?可是他不想觋罗觉得自己时时监视着她,实际上他也没这么做。她不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她只是他的同伴,他的知己,她总是自由。
只是这自由也许会带来嫌疑,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
——觋罗不会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
哥哥问他怎么这么肯定。
——我了解她。
真的了解吗?即使对她自身、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在这长安城,她认识的人只有我。
哥哥不以为然。
那是因为哥哥没看到。
他总觉得觋罗偶尔显露出失魂落魄的神情时苍白得不像个活着的人,像是下一刻就要化成她种的那些花朵凭空消失。
他不觉得她会做对他不好的事,而对哥哥不好的事,会在他身上也产生后果。她不会害他。
即使她是汉人,即使他们之间隔着国破家亡之仇。
他确是在偏袒她的,他不愿意怀疑她。因为是觋罗,不是任何人,因为是她,所以他才这么相信,才敢这么相信。
——明天去问清怎么回事。弟弟,既然她对你这么特别,我们更容不得闪失。
哥哥这么说道。这不是兄长的规劝,而是君王的旨意。
容不得闪失。
天还没亮的时候符绪挣扎着起身。他和衣在塌上躺了一夜,此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但他还是仔细沐浴梳洗,换上熏好的干净衣服。他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不必让她觉得太明显。
桥那头,今日如往常一样还沉浸在清晨懒洋洋的氛围里,对着骑着白马疾驰而过的青年侧目的行人习惯性地让出一条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