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苦了板车上的人,周清妩被颠得伏在包袱上一动也不敢动,中间的大黄贴着肚子四只脚紧紧地抓着板子,毛发被风扑乱,夹着尾巴无助地“呜”了一声,一看就是条没经历过风浪的狗。
而蓝桉玉就更为夸张了,头歪在外面,一边呕一边吐,风一吹,味道皆向后飘来,闻得她都想呕吐了。
老汉神色惊慌地去扯绳子,可这牛铆足了劲儿超前冲,这下可好,几个人只能狼狈地紧紧扒着板车不让自己颠下去。
四根柱子已经散了架,连带车顶和轻纱都被掀翻在道上,后面的人已变成点点黑影,他们却还在路上朝前狂奔着。好在这条道还算笔直,若是弯道,这牛又不懂转弯,他们怕是都要跌进草丛里了。
万幸有惊无险,老牛上了岁数,没过多久就跑累了。
*
他们一连行了十几天,本欲打算北上去汴京,可必经的隘州已经封了城,他们一路打听,辗转到了渝州。
渝州可不是个好去处。
洪灾发生在渝州,灾民都是从渝州逃出来的,三人在途中吃了亏,也学乖了,蓝桉玉脱下了他那件金光闪闪的招摇外衫,周清妩着了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裹了一条灰色的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赶了多日的路,在外头风餐露宿,不用乔装也是灰头土脸憔悴的样子。而这一路上遇到的触目惊心的景象更让他们更加小心谨慎。
他们曾在破庙里看到为了一只死老鼠而凶狠地将对方脑花都砸出来的农民,也目睹过炖食人肉的面目麻木妇人,还有一次夜晚他们没把牛藏好,被两个灾民看到了,直接贪婪地拿着锄头镰刀劈了过来,若不是当时跑得快,估计现在也已随那老牛一同归西了。
为了一口饭同类相残,易子烹食人肉,这是周清妩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在这里,在这个时代,确确实实是发生了。
他们沉默地在偏僻的道上行驶着,路上偶尔几具死尸,老牛间或停下来啃两口草,只是越接近渝州,地上的植物越少。
周清妩这几天精神头都不好,吃得少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晚上睡觉无法安稳,她总能从害怕中惊醒。
她不知道自己这趟出来是否是错了,每每夜深人静时,她躺在板车上望着天上的圆月,总会愈发想念阿竹,想他在哪里,想他在做什么,想他如果知道自己吃了许多苦,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心疼……
四周荒凉,耳边是陌生的两道鼾声,她搂着大黄,默默拭泪。
……
路边腐烂的尸体越来越多,这些尸体都暴露在空气中,更早些的是被泡发烂的,而有些则被虫蚁与鸟类啃食得都露出白骨了。
周清妩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死尸太多了。
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叫停车,下车去检查这些尸体。
尸斑缠绕,她隔着布一连检查了好几具尸体,症状一一都被对上,预感证实,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瘟疫……”
蓝桉玉刚一凑近,就听到这两个字,反应过来后连连倒退,立马掀起衣摆把鼻子给捂上了。
“你快回来!”他又想上前把她拉回来,又不敢上前,只能跳着脚叫她。
那老汉见状,一路本就起了回退的念头,现在更是吓破了胆,说什么也要原路回去。
蓝桉玉也猛点头,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严重的事情,本想和这车友搭个伴游历一番,哪想到还有死人的风险?
先前还没发生过这样大的洪涝,他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洪涝后会起瘟疫啊!
他还没活够,可不能把自己这小命也搭上去呀!
“不能回去!”周清妩阻止道。
“我们回不去了,渝州城内的大夫一定也察觉到了,不超过数日各州府也定会得到消息,我们返回的时间必然没有信使快,就算回了也定会和渝州的百姓一样被拒在城外!”
城外更可怕,荒芜,寒冷,抢掠,这些天他们都一一领教过了。
“知晓了瘟疫,就更不会放人进去了,谁知晓你有没有染上,染上了就是死城了……”
老汉和蓝桉玉面色灰白,这道理稍稍一想便能想通,只是在外面,也不是等死吗?
“那怎么办?”
周清妩望着前方远远就能望见的城墙,苦笑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粮食也快没了,精神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打击让他们几乎没了反抗的力气,几人沉默,只能继续前行。
“你们看,前面有一个人!”
距城门几百米的路中央,出现了一个伏在路面上的人。
牛车本欲绕过他,可周清妩眼尖地发现他的手动了一下。
“你想做什么!”蓝桉玉在她跳下车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
车停。
“他还活着。”周清妩看着他。
“你不要命了吗!你就不怕染上瘟疫大家一起归天?”蓝桉玉觉得他这车友脑子大概有点问题。
周清妩默了默,看向两人认真道:“我们大概率是要染上的。”
这话说得蓝桉玉和老汉一愣。
“兴瘟疫,无形可求,无象可见,邪从口鼻而入。我们没有食物,要喝水,也要呼吸,城内的状况也许会更差,我们……逃不掉的。”
“他还活着,如果他确实得了瘟疫,我……或许可以想办法。”
她望向这座城,高大的城墙耸立在前方,城口大开,无人守卫。
这就是源头。
第30章
在一片尸山横野中, 少女歇斯底里地与人争夺着食物,她发丝凌乱,嘴唇干裂, 浑身脏兮兮的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面貌。
几个看上去颇为健壮的灾民围困住她,用漆黑的手指按住瑟瑟发抖的少女, 去拉扯她残破的遮羞布以及她手上干硬发黄的馒头。
“滚!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她的反抗得到是更加粗暴的对待, 她死死咬着嘴唇,晶亮有神的眸子早已黯淡无光,只剩下灰败和绝望。
黄沙废土, 悲吟千里。
“阿竹, 救救我……”
……
他满头大汗从噩梦中惊醒,他捂着残臂,背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但是阿竹只念着这个梦, 心中砰砰直跳, 心神不宁。
一时又觉得自己多心,阿妩好好地待在不虞山,不可能有危险。
他起身下榻,从怀里掏出一个粉色荷包, 慢慢捻着里头两个浑圆的形状。
两粒相思豆。
这是他下山回七杀楼的途中发现的, 他竟不知何时阿妩早已将这两粒相思豆缝进了他的夜行衣里。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他想,她大抵是知道的。
如此想着越是苦涩难当,他宁愿她什么都不知晓,自在无虑等他回去,而不是如今这样, 就算知晓了也不吭一声,只默默独自忍受。
终究是辜负了她!
梦境逼真,他不愿再回想,手指却忍不住来回摩挲两粒相思豆的轮廓,借此来抚慰自己慌乱的心。
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程公子,我家主子已醒。”
阿竹敛下眸子,妥帖地收好荷包,声音毫无波澜道:“知道了。”
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与方才神色痛苦的模样判若两人,如今他只有一个执念——了却夙愿,回到她身边。
身上动过刑的伤口仍旧隐隐作痛,他跟着小厮走到客栈最里的一间客房,面不改色地单膝跪在地上,对着椅上笑意盈盈的男人道:“参见公子!”
椅上之人正是不远千里赶赴渝州急救的太子李元柏。
李元柏笑着扶起他,“程兄弟不必如此多礼,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自是该松快些。”
他的手不小心按到他未痊愈的伤口,阿竹尽数隐忍,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说实话,李元柏对这个沉敛的年轻人很是喜爱,不说他在自己路上遭遇伏击时以身救了他一命,单说这高强的武艺,也足以让他刮目相看。
这般武艺,若是介绍给阿颢,以他的性格必定会澎湃酣战一场,说不定两人还会惺惺相惜呀。
他仿佛都能看见英雄惜英雄的场面了!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前些日子朝廷派来赈灾的钦差衡叶半路失踪,朝廷都炸了锅,他这才被火急火燎地推过来处理这烂摊子。
而如今渝州又突发瘟疫,事情变得愈发棘手。
只是衡叶失踪得诡异,自己半路又遭遇了伏击,这里头又会有多少腌臜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