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你头上又没贴字。”
“我真不是坏人,我祖上十八代都是好人,不信我念给你听。”说罢,他从胸口掏出了一本边角烂损的蓝色册子。
“我太祖父出生上原蓝氏,早年及第,历任大理寺丞、侍御史、御史大夫;我曾祖父鸿武二年举进士,授兵部主事,鸿武十六年拜渝州兵部尚书,在任期间百姓无不夸赞爱戴!”
食指蘸点口水,翻页,“我祖父门荫入仕……”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停顿,嘴皮子利索将他祖宗十八代都向她介绍了一遍。
熟练得让人害怕。
“停停停!”周清妩咽了一口唾沫,赶紧叫停,她一点都不想知道他祖父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娶妻几房官至何位。
“倘若你是个好人,方才那群人为何追着你跑,你还说不是偷了东西?”
“偷东西?”他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笑话,“想我仪表堂堂俊逸非凡,连路过的老太太都要夸一句好,这么英俊正直的男子怎会被你冤枉成小偷!”
周清妩决定自动忽略一些不恰当的自夸词,“那为何他们要追着你跑?”
“唉,此事说来话长……”他惆怅地叹了口气。
他罗里吧嗦说了一通,周清妩好不容易才从这废话连篇中提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原是他逛街的时候钱财外露,出手大方,见到身世穷苦的小贩一时怜悯心起将摊贩上的物什全包了,随后一卖花女童也得到他的慷慨相助,闸子一开这下不得了了,周围的小贩都眼红了,要么诉苦,要么推销,还有人硬塞女儿讨要嫁妆的!
“都说了不要不要,还要塞过来。”
这他哪受得住,当然是溜之大吉,跑为上策,接着就发生后面那一幕了。
周清妩听完,看看他的脸,又转头看看大黄,视线在一人一狗上来回穿梭,最后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真有点像。
“这位车友,相识便是缘,鲜花配美人,花娇人更娇!”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便从一堆包袱里翻出个花篮,咧着嘴送给她。
“还有,这位小娘子,我越看你越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呀?”
周清妩拒绝了这篮眼看就要蔫了的花,漫不经心道:“哦,从前在街上差点被你撞到过。”
这回答让蓝桉玉有些挂不住脸,他尴尬地一句带过,换了个话题:“那小娘子打算去那儿啊?”
“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周清妩原本她打算北上,但是她现在改主意了。
“哈!想这天下还有我蓝桉玉不知道的地方?小娘子,你尽管放心说!”
周清妩多瞧了他几眼,嘴里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七杀楼”。
“楼”字音还未完全说完,她就被人扑上来紧紧捂住了嘴巴。
她用力掰扯着他的手指,“你放开,你干什么!”
“嘘!”对面的人紧张地掀开玫红色的轻纱,朝外探了探头,随后缩回脖子,“你不要命了吗!七杀楼是咱们普通人能打探的吗!”
“给你个忠告,千万记住别再外头提起这三个字!”
“为什么?”她不解。
蓝桉玉以老江湖看菜鸟的眼神看向她,“那是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们的暗影会潜伏在哪个角落,若被他们听了去,哼哼,那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了!”
哎,这小白啊,就是要多加教育。
“听说过绝命寒天吗,听说过笑面书生吗?这都是江湖杀手榜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这过来人式的嘚瑟口吻,周清妩听了都不想理他,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道:“绝命寒天?”
“嘿,车友你还真会挑,这可是杀手榜上的头号人物,这道上哪个人不晓得他,就是这人难请呐,万两黄金都难求他出手啊!”
说道这,他突然神秘道:“你知道为什么叫‘绝命’吗?”
“为什么?”
“那是因为江湖传言,他的刀法诡谲,只要被他定为目标,不管逃到天涯还是海角,无论是人还是苍蝇,一旦被他咬死了,最终都将化为他的刀下亡魂!”
绝命寒天,黄泉相伴。
“从没意外!”他抬起下巴,好像嘴里说的那人是自己。
她听完不置可否,太过夸张了。
“哎,还没问你,你要去那里干什么?”
“我要去找……啊!”牛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板子本就硌屁股,这下一个猛颠,震得两人的屁股都要裂成两半了。
这一打断,两人皆表情痛苦揉着屁股探出头去,询问车夫发生了何事。
“你们自己看吧!”车夫扬了扬手,指着前方,“这口子都挡住了,都抢着进来呢,你们还要出去?”
第29章
顺着他指向的方向, 遥遥望见了城墙,只见外头人口涌动,聚满了衣衫褴褛逃荒来的灾民。
“听闻前阵子渝州洪涝, 看样子还挺严重的呀!”蓝桉玉从车里探出半个身体,一手撑着车板子, 一手挡着日光。
周清妩跳下车,正活动着手脚, 就瞧见守城侍卫冷酷地推开一个骨瘦嶙峋面黄肌瘦的妇人,几个像是要进城的汉子围上来,似乎在和守城争执。
“哎呀, 这出去就不一定能进来咯!”驾车的老汉斜眼瞄着两人, 慢腾腾地说道。
“车友,咱还出去不?”
“去,怎么不去?”她撩开纱帘, 重新坐了上去。
蓝桉玉一拍手, “车友好气魄!我就是欣赏你这种迎难而上的气质!”
周清妩没理他, 反倒是那老汉犹犹豫豫,最后摸摸胸口鼓起的元宝,叹声可惜,才扬起鞭子继续前进。
出城容易进城难, 守城侍卫卡得很严, 几个灾民想趁着他们出来的间隙哄拥进去, 但守卫早有准备,箭羽长弓一对准,唯唯诺诺中便无人再敢上前了。
于是他们又把目光聚集在了这辆玫红色的牛车上,有妇孺跑上来,紧紧扒着车板的边缘, 跟在牛车后边苦苦哀求。
头发枯黄油腻间有草屑,赤着脚,手上脸上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都是泥垢,她拉扯着一个同样脏兮兮的孩子,哀求他们给点吃的。
那孩子咬着指头,拖着一条长鼻涕跌跌撞撞地跟着母亲,站得不稳,显然是饿了多日。
周清妩有些于心不忍,包袱里还有一个馒头,她一拿出来,对面立马就投来关注的目光。
“你还有吃食吗?”她犹豫道。
蓝桉玉收紧了自己的包袱,“你别看我啊!”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好,他补救道:“咱也不是说小气,只是人那么多,我这点东西也不够分呀!”
“只给孩子。”周清妩蹙眉道。
她撩开纱帘,偷偷将馒头塞到妇人手里。
没成想那妇人一拿到手,把馒头一把塞进怀里,立马大声嚷嚷道:“他们有吃的,他们有吃的!我看到了,好多吃的!”
周清妩没料到这一出,她这一声嚷嚷,引来了更多人,原先坐在一边不动的皆眼冒绿光一拥而上。
一股寒意从下升起,这些视线让她回忆起树林里被野狼包围时的情形。
“车夫,快走!”蓝桉玉一看情况不对,连喊带叫让他快走,自己也着慌张地探出身子用手去拍打牛的屁股。
轮子滚动的速度提了上来,牛车更颠簸了,周清妩急忙把蓝桉玉那几个颠到车板边缘的包袱拢回来。
柱子摇晃,轻纱掀起,周清妩回头,望着后面紧追不舍的难民,心中情绪涌动。
她做错了吗?
其实她心里一直清楚,师父那些所谓“救人浪费时间”的话皆是歪理,生命值得敬畏,她做不到熟视无睹。
而那位过河拆桥,还反咬她一口的妇人错了吗?
兴许也没有,她只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掩饰怀中的馒头,是的,一个小小的馒头。
她只想活下去。
与“活下去”相比,自己这个赠“馒”恩人反倒不值一提。
心情有些沉闷,也有些茫然。
但不管她心情沉重与否,后头的人才不管,他们追得紧,嘴里大喊大叫着“他们有牛——”,赤红眼睛癫狂的模样像是要把他们这头拉车的老牛连带车上的人都生吞活剥了一样。
老牛受了惊吓,一改先前的悠闲慢腾,在小道上狂奔起来,速度竟然一点儿也不比马儿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