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番外(36)

而对应梦境之外的现实世界,就是我所见的那番近乎自残的手攥床单的举动。

宗崎心里有一份补不上的亏欠存在——他觉得自己的命是战友换回来的,在战机残骸里化为灰烬、尸骨无存的人本应该是他!所以他对我说:“阿相,我终于懂得了你在疗养院病房里的日夜所想。你曾写出的话,曾希冀的自惩,曾背负的生命之重,现在我全部懂得了。”

或许谢旭舟的心理疏导终于起了作用;或许我已经说服自己,接纳自己,距离顽疾痊愈不再遥远。没想到居然能够沉着开口,这样劝解他。

我看着宗崎的眼睛,看穿了里面所有的阴霾,郑重道:“亏欠必然存在,不可否认,我们都欠着实打实的性命。然而活不好,活得不成样子,更加白白浪费他人为自己的牺牲。你说,不是吗?”

……

清明参加部队为展汪主持的葬礼,我们见到了他的遗孀和女儿。在狗哥生前,我与他数面之缘,只来得及留下其人正直、仗义执言的印象,完全不知道他有家庭,且妻子那般温婉可人,女儿已经五六岁,格外灵巧可爱。

宗崎在葬礼上不曾大恸,却由内而外浸透了悲戚。仪式过后,他和展汪妻女有过单独的交谈,我未过问。待走出灵堂,我见他脸上有些微释然之色,知道情势在向积极方向发展,不禁松一口气。

已经很好。我们都是在愧疚之水中沾湿了羽翼的禽鸟,怕只怕不敢脱离泥沼。既然决心上岸就好办,等待阳光重新晒干羽毛,必有一日能够无愧无悔地重新高飞。需要的只是时间,也正是时间。时间能抚平创口,教会我们,迷途的人该怎样生活,怎样温和地偿赎罪孽。

如果说葬礼这类沉重的事情还有什么令人宽慰的地方,那便是,我们由庄严仪式、沉痛悼念,窥见了祖国对战士的深情。

这个国家对英雄的敬意发自心底,对无私者保有始终如一的信义。每一位为她付出青春的铁血男儿,死者都获得该当的荣耀和肃穆的敬意,生者亦取得合乎情理的嘉奖。

在幸存者如宗崎,便是组织很重视他的伤病,不仅给予恰当的治疗,在转业的岗位分配问题上,也充分考虑了他的身体条件。

等宗崎的元气大体恢复,终于可以出院的时候,寒蝉也开始试探着鸣噪。他出院后不多时就会拿到转业相关证明材料,很快要离开军区,到新单位报到。

正式脱下军装以前,宗崎打了一次申请报告,在未排战机训练的时间,带我一同前往机场仓库。经宗崎提醒我才想起,他曾经答应带我去近距离参观战机,这是在借最后的机会履行对我的承诺。

我说过,宗崎不轻易许诺,但凡有言必会兑现。这么一句隐藏在交谈缝隙之中的小小期待,连我都以为当时不过随口说说,他竟然记到如今。宗崎啊宗崎,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实心的人?我爱死了他的实心!

我们挑了风日晴朗的早晨去仓库参观。初秋,天亮时间已经明显推迟,等进入到仓库之中,旭日才从东方升起。初生阳光刚好穿过东侧大开的等高卷帘门,施施然投射进来,把一排银白的训练机照得金光灿灿。

宗崎指着首排首位的战机,自豪地笑:“走,去见见我的老伙计。”

他推了助梯来,牵住我的手,一步步缓缓登高,直到我们交扣的十指一起贴上“老伙计”微凉的金属外壳才止步。陡然碰着凉物,我不着痕迹地微颤。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忽然宗哥双手握住我的腰,将我凌空架起,然后一转身,稳稳放在了机翼上。我不留神脚下一空,本该吓得失色,却因为绝对信任,很快放松下来。腰臀坐稳,手臂撑直,小腿自然前后摇晃,我坐在战机左翼,从容自在得很。

宗崎三步并作两步顺着梯子下到地面,大大咧咧地蹲着,仰头看向机翼上的我。他借助口型,无声地唤出我的名字,然后抬手,伸展小臂,用食指对天写了两个潇洒的大字。从我的角度向下看去,仿佛是宗哥在他的战机身上镌刻了我的名字。

此时才想见,于我,这是同战机的初次会面;于宗崎,却是在向蓝天梦想做最后的告别。而一切发展到如今情形,究其根源,他只为我。

我心疼得厉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深情,便顺从心意,做了此生一等一的冲动事。

我侧坐过来,俯身亲吻了战机的银翼,然后带着这个微凉的吻,从机翼上一跃而下。宗崎站起身接住我的刹那,我顺势搂住他的脖颈,将亲吻转献与他。他愣了愣,浅笑着以加倍的热情回赠。

——你以情释我,我以梦吻你。

有言曰“情深不寿”,可我竟一点不怕。宗崎一以贯之的深情,足够抹去我对未来的所有忧虑。我反倒希望,他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爱我浅些,再浅些。让我也有发挥的空间,有朝一日,情浓能胜过他爱我。

番外一:中学生

我就晓得宗哥不是安于陆地的人,人生最好的十年总在天上飞,再怎样也成了习惯。所以转业离开部队后,他没在单位过几年舒坦日子,就辞去铁饭碗的工作,重新投入了飞行训练。他伤病之后恢复状况很好,虽然及不上开战机的要求,开民航客运机全无问题。

只是有两年没碰精密仪表了,重新投入训练,无论脑力还是体力消耗都很大。宗崎一向吃得苦,平时体能训练一刻不松懈,到备考理论时甚至能几晚不合眼。

或许是宗崎一直以来自律的缘故,我总觉得天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当他通过考核,正式到航空公司上班的时候,我竟没有分毫不真实感。苍穹之下的位置本就属于他,这点经年不改。兜兜转转一圈,宗崎还能再追逐蓝天梦想,我为他高兴。

既然宗崎在往前走,我已经决定与他同行,就再没有停滞不前的道理。离开疗养院以后,我在宣城第三人民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到我们结婚那年,我的精神状况已经趋于稳定,生活中的许多怪癖已经改掉。

宗崎在军区医院养病期间,我坚持把手头有关“陈平”的故事写完,算是给温雅一个交代。后来忙着搬家,和当时出版社的合约也快到期,我就先顺势解了约,休整一段时间,没再动笔。

我那段时间一直在回看从前写过的故事,看的时候总忍不住被自己阴鸷的情绪拖进噩梦里。我突然意识到,没有亮色的笔或许能够成就诡谲的、惊心动魄的疑案,但在明媚生活、安抚人心这件事上毫无用处。

温雅从前的不喜,或许有些道理。

我们不拒绝色调灰暗的故事,不害怕见识人性的阴暗面,但是讲故事的人不应该全然病态。没有一丝亮色的故事不是真正的好故事,没有闪光点的完全背德的角色不是立体的角色。过去我把杀人者的执念描绘得那样刻骨,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对当年凶手的恨意本就刻骨。

想明白这一点,我在个人社交账号上宣布了原笔名封笔的消息。读者里有人叹息,有人平静;有人保持沉默,有人发表态度。我一条条看过去,却没有回复。

我不是真的不写了。

尹相这个人吧,有一种过剩的表达欲望。我有生的这几年就是用无数幻梦、文字、经历拼凑出来的。让我不写字,还不如让我索性别活!

等我和宗哥的生活正式接轨,生命连结在一起,我换了一种思维方式,开始用新的笔名发表作品。出版社还签的原先那家,因我仍写硬推理,责编不变,还是温雅。她带着文件夹来我的新住所面签合同的时候,悄悄翻了个白眼。我晓得她在想,小祖宗怎的又回来,日子没法过了。我冲她一笑,没办法,敝人只会写悬疑,没本事染指其他题材。

我的新笔名叫“示山”,比之从前张狂姿态,确实要朴实不少。文字本身也是,在冰冷之下,悄悄埋了一层流动的温情,像是黄石公园荒凉岩体下的热泉暗流,汩汩有声。

可能交稿变勤,风格变软,人也更加会沟通、好说话,温雅看我的眼神逐渐有了变化。我摸摸喉管,发觉梗在其间的刻薄词句减少——我似乎不再像过去那么讨厌她了。

宗崎飞国际航线,离家时间有些久,相应地,休假时间也长。休息时间变多,他就花费很多心思在做饭上。近来他开始有大厨风范,手艺越来越好,顺势养刁了我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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