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打断任何人的话,安静等她们说完,但一句接一句,好像越说越多。
“看着小小年纪,怎么做事偷奸傻滑,来看个牙都想插队。”
“我是等不了,下一个必须是我,我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呢。”
“是啊,谁的时间不是时间?你既然要排队就好好排,这样我们谁都难做。”
“她8,他9,她10,我11,反正就这么排,插这个队你是想都别想。”
白散沉默不语,他有一大套说辞,可以很完善地解释每个问题,他也有点失望,以至于不想说话。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熟悉,白散的注意力被代替了,他脑子空空如也发着呆。
江岸出现那一刻,等候室里像按下暂停键,突然静止。他神色如常,声音淡了些,“放下你的衣服。”
无人妄动,怔了好一会儿,白散才反应过来是在对自己说,心中一缩,棉服团啪嗒一下掉在小凳子,有点惨兮兮地趴着。
他动了动手指,没团起来,心底的直觉隐隐发现江岸生气了,不明显,多少有一点点,所以还是趴着吧。
“放回等候牌。”
白散在江岸的注视下拿起5号,重新学了一遍如何走路,到白板前乖乖贴上去。他觉得江岸的语气不是要求,更像命令。
他还非常后悔今天穿了这件毛衣,背面的‘生气的小熊’印花一定无疑会增大江岸的怒气值,并且显得他非常幼稚。
号码牌严丝合缝回到4和6中间的位置。
江岸低低“嗯”了一声,“有急事吗?”
白散下意识去摸手机,停在半空,他猛地打了个激灵,缩回来端着手,摇摇头。
“跟进来。”
此时鸦雀无声,周围人仿佛都消失,那些话语不复存在。
窗外又起了风,很轻。
白散一步步跟在江岸身后像软趴趴的小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是存稿箱~
第6章
治疗室靠墙有页格子窗,白框素净,玻璃明朗,在并不渴望雪的日子里,透进来的光衍生出雾气的柔软。
是许多年后,白散记忆中的样子。
而现在,比青椒大餐更恐怖的当属治疗室。
灰蒙蒙的天拢着灰蒙蒙的光,白散的世界满眼灰蒙蒙。
他缩着脖子慢吞吞挪向治疗室,仿佛离开人世,每挤出一小步,迎来一捧腥潮的土。
不该这么怕的吧。
很多人问起,白散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从记事起,他不由自主抗拒医院,自己都奇怪。小学时宁愿早起一小时多走四公里,绕个圈子去学校,也不愿意经过医院,哪怕原本的路程仅仅五分钟。
在上初中后稍微好了些,他能大脑放空地走过,可一旦发烧过敏从不看医生,向来熬到久病自愈。
儿童福利院院长说,他很小的时候去过医院,那时父母经场事故,在icu躺了两个月,他陪了两个月。只是,没能留下。
院长还说,一个人幼年时期遭受的心理创伤,将会跟随并影响一生,永远不可能复原。当海马体内的神经元发育不足,肉身无法形成长期记忆,记下来的便是灵魂。
有时候,真切发生过的、从他人口中得知的童年往事,那个自己白散觉得很陌生,如同另一个人的人生。
以至于现在,他非常无辜。
但当空气里充满来苏水的气息源源不断涌来,淹没脖颈,裹挟心脏,他都清晰意识到出于本能的恐慌,无法抗拒。
进门正对一张治疗床,白散之前悄悄趴在门框上研究过,知道患者要躺上去,医生使用照明灯方便观察,同时借由另一部分操作台上的器械治疗。
他没等江岸开口,没犹豫,利索走到治疗床边,面无表情躺上去,把照明灯拉到头顶,双手交叠搭在小肚子上,望着天花板。
一秒,两秒,他心下细想表面这一系列举动,暗暗评价。
——这位穿小熊毛衣的先生,非常有自知之明!
——不用别人开口就知道怎么做,一看就是常进医院的熟手,什么大灾大难没经历过,完全不把这点小伤小痛放在眼里,一点都不慌,可真够勇敢!
——最关键是还贴心调整了灯的位置,虽说举手之劳,但也是份心意,等会儿治疗时,一定要尽可能减少小熊先生的痛苦!
直到白散反复第七遍虚假安慰完自己,江岸都没过来,耳边有从候诊室传进来的交谈声,一群人叭叭叭,并不清晰,像裹着磅礴的浪,自深不见底的海下翻涌而来。
等待时间里,他的心迹越发紊乱,感官敏锐得可怕,身下微硬的治疗台犹如案板,没有一只鱼能够逃脱。
他没忍住缩了一下,不敢大动,小幅度调整着呼吸,卸掉全身的力气,麻意已经从脚下升起,慢慢扩散,小腿肌肉仍旧紧紧绷起,不明显地打着颤。
江岸到底去哪里了,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过来……白散手指修剪得突突的指甲盖压在左手手背上,不一会儿摁出红痕。
这时,传到一道水流声。
白散怔住,几秒钟反应过来江岸正在洗手,他心下一凉,忽然不着急了,晚点看牙也可以,其实他也不是很想看。
操作台上摆着一排瓶瓶罐罐,两个尖头银制器械,白散倒吸一口气,没敢细瞅,歪着脖子目光落到窗外。
角度低斜,只见一窗整整齐齐的橡木色墙漆住宅楼,他找到了自己家的位置,一个挂有晴天娃娃的窗口。
有点惊喜,白散窝在治疗台上蹭了下耳朵尖,目光溜达回来,转悠到贴在墙壁中央的爱牙小贴士、左侧通往另一间治疗室的关合的门、墙角两列陶瓷白储物柜……
忽略掉操作台和安全卫士,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房间,他捂着小肚子长舒一口气,彻底松懈。
往上蹭一蹭,往下挪一挪。
蹭蹭挪挪。
终于他选好了舒服的姿势,准备睡前活动——点绵羊的时候,江岸面戴医用口罩身穿白大褂走过来。
他身形高大,瞬间遮去半个窗口,如千百次反复操作过仪器,抬手随意,悠然,袖口透明的圆形纽扣微微泛着光。
“哪颗牙齿?”
照明灯骤然亮起,治疗台缓缓上升,仪器发出沉沉低鸣声,最后停在与柜沿平齐的界线上。
白散睁大了眼,在治疗台升起时吓得一激灵,差点跳下去,猛地一缩脖子,像只兔子似的耳朵竖起,脸上写满了怂。
仪器声音消失好一会儿,他才缓慢脱离大脑空白的状态,眨巴着眼,抿起来的下唇咬得快破皮,支支吾吾吐出一个音。
“阿?”
治疗床为什么还会动……太可怕了吧。
没听清江岸的话,实属情有可原,白散没想到治疗台会是这种大怪兽,而且他现在还躺在大怪兽身上。
刺激,又难过。
江岸没再开口,操作台偶尔传来擦拭器械的潮湿声。白散垂着的脑袋微微抬起,转瞬耷拉下去,顺手捂住翘起来会绕圆圈的一绺头发,竭尽全力想挽救自己。
他满心满眼都是江岸的双手,修长十指与精致器械相映,如离鞘的冷刃,令人骤生敬畏之心。
“抬头。”
“嘴张开。”
“头偏过来点。”
“别动。”
一道指示一个动作,白散怔怔望着天花板,映在眼中的东西有如无物,仿佛看不到,大脑无意接收,注意力全部聚集在牙齿上。
江岸探入口镜低头查看,手指虚虚掠过他下巴,一触即离,白散忽然就分了神,他搭在小肚子上的双手紧紧相攥,指尖冰凉,似乎还带着寒气。
而江岸指腹干燥,温热,像慵懒白日倦倦地融化着北城整个冬季的雪。
扫过一眼江岸便知道了,他放下口镜,起身去储物柜取新的口腔盒。
白散瞬间泄了力气,整个人蔫蔫的,手上一动就疼,他抬起来看才发现左手手背一片红,都是刚才忍耐慌张间扣出来的,他闷头拉了拉袖口,遮住深红色印记。
趁江岸背对治疗台,注意不到,白散快速抬手碰眼角,干的,万幸,脸还在。
他再次恢复刚才老僧入定般的境界,仰头盯天花板,江岸没说是否严重,没说要怎样治疗,只动手去做,他心里有很多问号,但不太敢问。
怕知道治疗过程不敢治。江岸工作时很认真,话少,不讲无关的事,他也不好意思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