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漪并未回身,那人的脚步却靠近了些,她便站定了。
分别时已是向死而活的境地,现在再见,却又好像只不过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重遇。
凌清漪转了身。
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又好像早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她心爱的少年人经了许多风霜,他的眼眸,为何不似从前清澈了呢?可是我的离去,成了你我经年的哀伤?
凌清漪慢慢走近了,又慢慢仔细地看了他的脸,他的样子,才伸出手,抚了他的侧额,脸颊,下颚,有风吹过,几缕柔顺的发丝飘到他的脸上,如秋千荡漾时的耳鬓欢乐毫无二致。
夏瑾怀眼中万千全都消散了,外界一切如尘如烟,唯一清晰可见可触的,只有她温热的指尖,还有眸中破碎的光泽。
周遭静默,无人去打扰他们。
花如云悄悄看了眼龙槿榆,见她目光微蒙,似乎对眼前一幕似有触动,眼中便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暖意。
“你的禁军令呢?”
这般旖旎的情形下,凌清漪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夏瑾怀敛了心绪,从怀里取了那枚令牌,从外观来看,与凌清漪方才那枚一模一样。
凌清漪接了,微微笑了笑,“统领之位既然后继有人,咱们就不要再拿着它了吧。”
柴霆并无动静,在场的禁军下级有几人却脱口道:“统领!”
凌清漪像是很意外,捏着令牌,“你们已有新的统领了不是么?”
那几人不敢再言,都垂了脸。
凌清漪将禁军令抛给了柴霆,复又看向夏瑾怀,“好了,你现在和这些没什么关系了,”她目光不离开他的脸,手下却忽然握了他的手臂,倏地掀了袖子,果不其然,在那坚实的肌理上,纵横着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若非子蛊发作求死无路,他不会残伤自身。
夏瑾怀注视着她的垂下眼帘的脸庞,即便是相逢的喜悦足以让他忘却多年的寂寥伤痛,也无法磨灭,那些惨淡的凄凉。
凌清漪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新旧夹杂的伤口,大约是想让它们快些愈合,少痛一些,莫要再折磨这个男人了。
“阿漪,”夏瑾怀终是开了口,“我没事。”
凌清漪淡笑了笑,放下了衣袖,赞同道:“嗯,你会没事的。”
柴衡等着他们久别重逢已是等久了,此时便在他们身后沉声道:“公主恕罪,皇上,正等着您呢。”
凌清漪给夏瑾怀细细理了衣袖,拂了并不存在的灰尘,半晌才说:“你先回家,等着我,”又看看四周,“把沈公子也带走。”
夏瑾怀看向了花如云和龙槿榆,花如云点了点头,龙槿榆却微微颔首示意。
“有槿榆陪着我就行了,”凌清漪看着夏瑾怀,“以后再介绍,走吧。”
乐华宫早已没有了,当初清漪公主浩浩仪仗,总是侍卫宫人如云,而今,她踏入宫门,身边只有龙槿榆一人相伴——若那两列严阵以待的禁军神情再严肃些、凝重些,近乎要让人误以为她们是被押解的人犯,或是犯了错被驱逐回府的宫人。
龙槿榆在刚进宫门便察觉到周遭有些不对劲,可凌清漪步履沉稳,泰然自若,仿佛毫不紧张。
长长的巷道上空无一人,越往里走,越能感受一股阴冷之气,分明是象征光明与权力顶峰的地方,却阴沉沉的,让人倍感压抑。
凌清漪早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便停下来,特意扬声说:“你初来皇宫,可不要不懂规矩,本宫提醒你,这两侧城楼之上,至少有数百弩兵,你身后这几人,个个都是禁军之中的绝顶高手,再往前走些,过了这巷道就可见到清平宫,若是没什么变化,就是皇后娘娘住的地方,那便是连宫女都须得小心些了。”又顿了顿,回身看了柴霆,“不过这都是从前的事,现在可有变化?”
柴衡等人本是不远不近跟着的,见她问,柴霆不敢不答,道:“公主所言不错。”
龙槿榆想了想,便点头:“明白了。”
她想起花如云说过,他的姑母是柴衡的发妻,如今看来,这位柴大公子也许是?
很快她便更疑惑了,因为她们走到清平宫门前时,发现那位身份贵重的皇后娘娘出了宫门,仿佛在等着她们。
凌清漪在别了夏瑾怀之后一直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再见到这位曾是赫赫有名的东宫太子妃的皇后娘娘,眼中也未有波澜,她与其对视,缓缓道:“柴皇后,别来无恙。”
圣心
柴皇后姓柴,自然是无可非议的,她是柴衡的妹妹,柴霆的姑母。
还不是太子妃的时候,柴嘉柔只是个普通的内廷女官,若要给个好听些的说法,便是皇后娘娘女官出身,宫规礼仪当为典范。至于柴衡,也不过是一个京中势微的朝官之子。
只是人的机遇是不可言说的东西,柴嘉柔的机遇如此,柴衡的就更是了——柴衡的确在妹妹和太子之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若不是他常年为东宫做事,太子或许不会太留意那位柴女官,更不至于一见倾心,为她生生死死了。而柴嘉柔被立为太子妃,更是让柴衡的地位提高了莫大的一层台阶。
柴皇后如今还不到四十岁,仍是美艳不可方物,仪态万千,她身侧那些花红柳绿的妃嫔们,都只不过是不起眼的陪衬罢了。
陪衬们一一施礼,莺声燕语一齐道:“见过长公主。”
是了,她该被尊称一声长公主,这是父皇留给她最后的旨意。
只是宫外人大约还未能适应早已十几年过去了的改朝换代,她仍是传闻中的清漪公主,或是百姓不敢造次言说的女储君,亦或者,她只是那个会受制于人,会离宫而去的孩子。
“不必多礼。”她道。
柴皇后微笑说:“方才来报说今日长公主回宫,本宫便急忙领着她们出来了,长公主可是一切都好?”
凌清漪道:“我很好。”
热络自是算不上,甚至有些冷漠了,一位不知名的妃嫔见状,忙笑吟吟插话道:“我入宫晚,不曾见过长公主殿下,如今一看,果真是天人之姿,只有皇后娘娘可比肩,我们都自愧不如了。”
龙槿榆默默垂了眼帘。
不想那人立刻又道:“只不知长公主身边这位姑娘是何人?生得真是倾城之貌啊!”
好生奇怪,好像除了谈论容貌,便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似的。
凌清漪道:“贵人是何人?”
那人笑意一顿,忙又施一礼,“是我多言了,妾身京城程氏,长公主恕罪。”
“无事,不过本宫要去见过皇兄,就不与诸位多言了。”
柴皇后道:“本宫与长公主同行,这位姑娘,不妨先在清平宫稍事休息?”
“不必,”凌清漪却摇头,“同行、歇息,都不必,等见过皇兄,我要回乐华宫,皇后可否为我安排?”
场面便有些冷了。
柴皇后乃皇上心中第一人,后宫无人敢僭越,更无人敢和她如此说话,这哪里是见一国之母的礼数,分明是在吩咐手底下人。
柴皇后本来温和的笑意也渐渐隐了。
倒不是因为凌清漪的无礼,而是她一上来就提乐华宫,显是在暗示那些陈年往事了。
她竟有些无措,好一会儿才说:“那,那是自然,只是,乐华宫久无人居住,怕是,怕是有些不便。”
“也不用怎么收拾,整两间屋子出来就行了,东面那几间就不错,若是它们还在的话,我便去住上一晚。”
柴皇后猜不透她的意思,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柴霆——柴衡已先行一步去往圣心殿——柴霆悄悄摇了摇头。
“那,那好吧,长公主,本宫亲自带人去收拾。”
“有劳。”
对柴皇后这个人,凌清漪一直是有些迷惑的。
说她心思深沉手段高明大约不为过,否则如何走到如今的位子?可若说她娇弱似花天真过度,似乎也不为过。至少在凌清漪见过的每一个时刻,她从未有一刻是目光深沉的邪恶模样,反而总是这样,或是笑意盈盈,或是委屈娇弱,或是讪讪不安,总归都写在一张脸上。
大概就是凭借这样的性子,才会让本就对朝政并不感兴趣的凌君颂为了她彻底离开了浊浊尘世,踏入了一个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飘然欲仙之境。虽不该将凌君颂的疏政归结到一个女子身上,只不过,皇后到底是国母,肩负责任,不是柔弱无助,成日不食人间烟火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