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泽王拄着拐杖艰难走过来，拉过我的右手，又拉过小王爷的左手，交叠在了一起。
“这一辈子太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能守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难得，要好好珍惜才是。”
火光将小王爷的眼眸照得亮亮的，他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应道：“是……”
见小王爷松口，东泽王又转向我，“玉儿呢？”
我看看小王爷，也跟着慌乱地点头，“是……”
东泽王肃了神色，叮嘱小王爷道：“橪橪，阿爹老了，没有多少日子了。玉儿往后是要给你照顾的。阿爹不愿意看到你们吵架，她是女孩子，阿爹希望你能多迁就她一些，多逗她笑，别让她难过。”
小王爷低下头，藏起眼中的情绪，轻轻应着：“是……”
我急忙上前搀住小王爷，笑着对东泽王道：“阿爹，我知道了，我们再不会吵架了，您放心吧。”
见我们和好，东泽王终于露出笑容，“那就好，那你们好好聊聊，阿爹不扰你们了。”
待我送东泽王回来，小王爷已恢复了常态：
“这是我的阿爹，东泽王。他老了，记性很差，误把你当作了玉儿。”
我急忙道，“没关系，我已经见过了。”
小王爷微微惊讶，但也没有多问。
“公主暂且就在这里住下，等一切太平再做打算。”
“那……你呢，你也在这里吗？”
“我也在这里。之前是我没有办法。但从现在起，我会一直在公主身边，直到把公主平安送回去。”
小王爷拿起我手边的白狐裘：“有这个怎么不穿呢，脸都冻得通红。”
我睹物思人，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小王爷见我神色哀伤，猜测道：
“是定王的旧物吧。”
我泫然泪下，悔道：“是我害了他。”
小王爷宽慰我：“太阳落山，小河结冰，一切都有定时，这些不是因为公主，公主只是作了见证。”
顿了顿又道：“但想必公主这段日子过得也很艰难。”
我心中的委屈一下全被勾起，不自禁嚎啕大哭起来。小王爷轻轻揽过我，叫我靠在他肩上，默然陪着我哭泣。
我一直哭到双眼红肿，声音嘶哑，终于觉得胸中畅快了许多。小王爷倒了一碗热茶给我，轻声道：
“哭出来会好很多，有过这样的低谷，从今往后都会越来越好的。”
我擦了擦眼睛，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不用谢。我不过也在做该做的事。”
我抬头望他，他冲我笑了笑，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他，他好像……老了一些，曾经的少年气几乎褪尽，是更沉稳坚毅一些，但也颓靡了许多。
我这才想起，我们已分别经历过许多事了。
小王爷的笑容有些苦涩：“就是没想到，你一直不肯跟我来这里，最后还是来了。命运真是说不清的东西。这里就是我的家，我，”
我还在听他说话，他却戛然而止，我不由有些疑惑地抬头。
小王爷的目光落在了窗边的那盆白玫瑰上。
“枯了。”他喃喃道。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上次我来时已结了花苞的白玫瑰，不知为何竟未能展瓣吐蕊，一个个干瘪萎缩下去，像时间忽然静止了那样，永远停在了绽放前的一刻。
我忽然想起兰泽的话，“一旦花枯死或花不开，也就意味着逝者忘记了前尘往事，踏上了往生的路。”
难道玉公主……把他忘了？
我紧张地看着小王爷，急忙劝解道：
“你别担心，大概是因为最近天气阴冷，难见太阳，所以才会这样。来年春天到了，花一定会开得更盛。”
小王爷笑了笑，摇摇头：“公主，你大概不知道，这盆白玫瑰从来只在东泽下初雪这天开花，今年，怕是时辰到了。”
我望望小王爷，再望望花，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我着实害怕他会想不开，不自觉双手握紧了他的左臂。
小王爷低头看看我的手，轻声道：
“公主，我心里那个人跟你一样，也会在这种时刻紧紧抓住我。”
他抬起头来，望向窗外，像在回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公主，其实我不是什么王子，就像兰泽说的，我是东泽收留的一个奴隶。我是我父亲、叔叔、哥哥们的奴隶。你大概不知道什么是奴隶。讴人等级森严，王族之下有勇士，勇士之下有平民，至于奴隶，那不算人，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连牛马都不如。奴隶是不能结婚的，更不配有后代。我这些过往冷缃绮都知道，她心比天高，下嫁我这样一个外族奴隶，自然是满心不甘，西綦的勇士也不甘受制于我，因此冷缃绮只需稍稍煽动几句，我就差点没了命。其实就是这样，看起来，也有许多人肯尊称我一声王爷，但实际上，整个西域，没人看得起我，在王族和勇士眼里，我就是个奴隶，而在奴隶眼里呢，我是个没有骨头的人。我这样子，必须每天机关算尽防着别人，一旦失了势，下场可想而知。”
我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这样怀念玉公主，是因为玉公主待你不同？”
我这么一问，竟看到小王爷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别转了脸，不让我看到他的情绪变化：“是，只有她真的把我看在眼里，只有她在意我，只有她会一字一字听完我说话。”
“是我害了她，我不该劝她去长安。那时西綦和东泽合并，城国皇帝邀请两位王爷和家眷去长安。玉儿本来不想去，是我劝她说，不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想路上中了凌平识的埋伏，她再也没有回来。我该死，我多希望回不来的是我。”
我见他难过，不由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小王爷稳了稳心绪，又道：
“兰泽手里的骑兵就是我为了报仇亲手带起来的。我曾想用这支骑兵攻入长安，杀了凌平识和那狗皇帝，可是，造化弄人，我竟在去长安的第一天遇见了公主。”
“是在莳花馆吗？”
我一下想起那双鹰眼，时隔这么久，竟还会觉得心中一颤。
小王爷愣了一下，笑了：“原来你也看见我了。”
“我……我那时不知那是王爷，少见多怪，王爷别往心里去才好。”我有些不好意思。
小王爷摇摇头：“我没法当着你的面动手，可你又不肯离开长安，我只好作罢。我先杀了与凌平识密谋的灼灼，又借着西綦围城灭了南讴的锞庄，后来凌平识和皇帝都死了，我的仇报了。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到这儿了，可造化弄人，最后兰泽竟会用这支骑兵去对付城宥，这的确是我未曾预料到的。”
我看着窗边的白玫瑰，听他说完这些，试着劝解他道：“其实……其实王爷，”我又看了看窗边的白玫瑰，试着劝解他，“玉公主去了很多年，但你一直记得她，帮她照顾家人，替她报仇……你做了这么多，何须往生花来证明，她在天有灵，一定会一直记得你的好。”
“会……吗？”小王爷有些茫然地看着我，“我不过和全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为我喜欢的人打架，为她拼命。只不过我更需要证明，我能比其他人做得更好，她从没有错看我。”
我赶紧点头，“你做到了，真的不会有人比你更好了。”
小王爷静静听完我说的话，忽然猛地抓住我的手腕，紧紧盯着我，眼中有茫然，有不解，更多的是痛楚，——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
“如果是真的，那你为什么……会忘了我呢？”
我原本有些害怕，此刻却恍然大悟，原来他又错认了。我支吾着，慌忙道：“对不起……我……我大概真的不是她……”
我何尝没有想过，我是否就是他们口中的公主，特别是来到阿依赫特，见到和我长相相似的兰泽。可即便睹物睹人，我也毫无头绪，想不起任何与他们的交集。我不敢承认，我实在不敢贸然给他希望，何况我知道玉公主在他心里的分量。
小王爷听我否认，双眸陡然清明，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松开我的手腕，起身道：
“我大概也和阿爹一样老了。天色晚了，公主歇息吧。”
雪满头（二）
我在阿依赫特住了下来，从惶惶不可终日到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这里的日子其实安静且闲适，世外桃源一般。小王爷白日出去，晚上回来，剩下我陪着东泽王聊天喝茶。东泽王是一个非常优雅且和蔼的老人，衣着从来整洁得体，丝毫看不出他们说的糊涂。他话不多，总是慈爱地看着我，有时会提起他的妻子和玉泽兰泽小时候的事情，我总是全神贯注地听着，然后竭力在脑海里搜索着蛛丝马迹。可惜的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对于他说的往事，我真的就像听故事一般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