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营中忽的响起一声马嘶,打破了两人的唉声叹气。片刻后有人匆匆来报:“禀邓帅,杨信求见。”
不等答复,一人便骑着马闯了进来。马蹄掀起一阵尘土,霸道地赶走树下两人。鹿白躲到一旁不住地咳嗽:“好大的架势!”
杨信本来已经走了,闻言顿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鹿白像是被狼盯上了,猛地缩了脖子,杨信却得意地哈哈大笑,指着她道:“你挺好看的,待会儿跟我回府。”
不等她想出骂人的话,登徒子便飞快地消失在帐帘背后,不见踪影。
鹿白咬牙:“我恨!”
不一会儿,帘子便掀开了,鹿白准备好一系列反击之词,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战,但出来的根本不是杨信,而是窦贵生。
“过来。”窦贵生连眼珠子都没转,准确无误地认出了灰头土脸的她,“带殿下回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窦贵生不再叫她的名字了,连“哎”都不“哎”了,含含糊糊的,就像不在乎她能否听到似的。也许早就开始了,但这几天两人没怎么说话,于是鹿白现在才察觉。
“窦公公。”她疑惑道,“不是不让我进去吗?”
“谈完了。”
“哦。”
鹿白道了声“打扰”,便低着头钻进帐中。两人侧身而过,没有丝毫眼神交汇。等她入内,窦贵生的睫毛才猛地颤了一下,朝她拘谨的背影投去毫不掩饰的目光。
杨信大喇喇地倚在帐旁,正眉飞色舞地冲邓献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只是你们之前没跟我说清。你看,方才窦公公不是说得挺清楚的嘛。早这么说,我不早就出兵了吗?”
邓献被他倒打一耙的说辞气了个倒仰:“窦公公说什么了?他从始至终就说了两句话!你信他也罢,杨信,我奉劝你一句,别得意的太早,等陈军打到蔺城了,我看你还坐不坐得住!”
杨信面无表情地“哈”了一声:“那我就等着。”
蔺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杨信明哲保身是有道理的。总之不会打到他身上,何必上赶着找死呢?
不过……这人跟窦贵生竟是旧识?鹿白隐晦地瞄了杨信一眼,他立马察觉,明目张胆地回望过来,眼神却规矩了许多。
欺软怕硬,没错,是一路人,鹿白在心中飞快下了论断。
扶着十六皇子出帐时,身后紧接着响起了脚步声。不用回头,从方位就能判断是杨信。鹿白像被狼撵了似的,拽着十六皇子飞快离开,所幸,狼没追上来给她一口。
脚步在帐门口停下,杨信的大手在窦贵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差点让他就地散架:“这回能待多久?”
窦贵生视线缀在鹿白身后,声音轻轻飘飘:“就看杨将军能抵抗多久了。”
“我真是被你给卖了!”杨信长叹一声,在他和鹿白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忽的察觉到一点什么,“这人谁呀?”
窦贵生没有回答,嘴角肌肉收缩,颧骨皮肤绷紧,下颌微微向后扯,两侧眼角露出对称的四道细纹。
——他笑了一下。
“知道了。”杨信了然,大笑着拍马而去,“杨信恭候大驾!”
大军即刻拔营,是夜,抵达蔺城。
杨家军的精神状态异常饱满,对比外借的两千老弱病残,显然不在一个水平。众将气极,却也无可奈何若非杨信和窦贵生的私人关系,他们现在连蔺城的城门都摸不着呢。蔺城内却是一片祥和,似乎丝毫没被外界的战火影响,宛如一座遗世而独立的孤岛。
但窦贵生却高兴不起来,鹿白的脸上也尽是担忧。龟缩此处,到底能躲多久呢?
当天夜里,陈军的冲锋号就给出了答案。
第20章
这晚发生了许多事, 以至于鹿白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通通发生了极大的扭转。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对她, 对杨信, 这道理同样适用。
入城后, 他们的确有过几个时辰的悠闲时光。
杨信设宴款待了众将, 或者叫赔礼道歉也可以。众将皆是忧心忡忡,根本无心饮食,匆匆用过饭之后, 便再度商议起反击对策。鹿白和甄秋有幸, 作为十六皇子的随侍列席旁听。可能是觉得他们听不懂, 且短短时间也形不成统一意见,众将便没有避讳。
蔺山地势险峻,杨信颇有占山为王的架势, 背靠悬崖天险,将城池建得比水泊梁山还要坚固百倍千倍。这个不吉利的比喻再次叫鹿白心中一跳,暗自呸了两声。
众将仍在争论, 尤以查门戈的嗓门最大:“突围能有几分胜算?蔺山地势如此复杂,你我谁熟悉,谁敢保证冲得出去?冲出去就一定能跟邹义汇合吗?万一出去正跟陈军撞上, 岂不是被瓮中捉鳖了!”
窦贵生“噗嗤”笑了一声,引得查门戈怒目相视,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鳖”。
邓献与查门戈共事多年,深谙此人脾气秉性,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轻易出动。他无奈劝道:“不突围, 还有别的办法吗?”
查门戈没好气道:“我看后头悬崖也不是很高,现在往下撤也来得及。”
杨信剔着牙漫不经心道:“不行啊,后头都上冻了,爬下去摔死你。”
查门戈立马改了主意:“我觉得突围挺好,不如就叫杨信去吧。”
杨信:“我?我就不同意突围,蔺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何苦要浪费那功夫跟他们拼命?”
查门戈:“守不住又当如何!”
杨信:“还没战呢查将军就灭自己威风了?”
查门戈:“你先前拖拖沓沓不愿出兵,现在又对邓帅决定再三阻拦,我知道了,你是陈军的奸细,琢磨着怎么耗死我们吧?督军,此人不斩还等什么呢!”
杨信:“你成天嚷着这个是奸细,那个是奸细,我看你自己才是奸细。你,你,你们都是奸细吧?”
查门戈:“你放屁!”
邓献:“……谁说决定了,这不正在商议吗!”
鹿白暗自叹了口气。瞧瞧,瞧瞧,武将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个不和便上升到道德层面,忠奸善恶的帽子一扣,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开始内讧了。
众将不欢而散,只剩下窦贵生和杨信,还有在疲惫和担忧双重打击下昏昏沉沉的十六皇子。甄秋架着人回了房,鹿白落后半步,亦步亦趋地护在后头。几人刚走没多久,窦贵生也告辞了,瞧着颇有种急不可耐的意味。
是以鹿白刚把十六皇子送进房,一转头,就见到幽灵似的人影立在身后。依旧一身红衣,依旧冷冷淡淡,依旧半睡半醒,依旧随时都可能掏出戒尺敲她的手心,大骂一声“放肆”。
她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如果她不那么傻,不那么抗拒他,也许就会发现,他袖子下的拇指正不由自主地抠着无名指上的茧。在那晚没能杀了她之后,他就知道,他往后再也杀不了她了。
她像一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穿透了他死人般干枯的心脏,遒劲的藤蔓将他绞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直觉敏感地发出了一级警报,提醒她此情此景,窦贵生一定会做点什么,或是说点什么。但出乎意料,窦贵生什么都没做,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怎么还不走?”
鹿白“哦”了一声,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真是好巧,他们顺路。真是好巧,他们走得一样快。真是好巧,他们都不想说话。
十六皇子只留了几个太监随身伺候,鹿白和其余下人安置在外院。她不相信窦贵生顺路能顺到这种地步。
“窦公公,”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你有事找我?”
窦贵生叹气似的“嗯”了一声,慷慨地抬起视线,定在他曾嫌弃过的下巴上:“甘都被围,燕王如之奈何?”
“这题我见过!”鹿白下意识道。开卷考,她能行!
说完又觉得太激动了,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沉稳作答道:“燕王此人生平最大弱点便是轻信,仔细想想就知道,丞相绝无可能派军接应,多半会等燕王出战后便迎立太子为新帝。甘都若不及时解围,燕国历史便要改写了。”
窦贵生扬起一边眉毛:“这么说,燕王不该亲征了?”
“也不是。”鹿白立马说出自己思考已久的答案,“先杀丞相,再亲征。丞相拖累燕王太重,早就该杀。”
窦贵生沉吟片刻,“唔”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结束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转身走了。鹿白盯着他的背影怔了片刻,夜风中晃动的披风,如同等人挽留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