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749)

这念头只是在暮青的脑中一闪而过,念头尚未消逝,她已转头往长街上看去。

就在她转头之际,长街上忽然有几具尸体窜了起来!那几人穿着燕兵的甲胄,满脸是血,难辨容貌,掷来的兵刃在空中划出道道雪弧,亮如明月!

弯刀!

“护驾!”侍卫们守住帝后四周,数人纵身迎战。

这时,忽听一声呼啸,一道套索从道旁飞来,冷不防地套住了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在帝后马后,四周护有侍卫和武林义士,但乍然发现辽兵,众人都防备着暮青被劫,委实没料到这几个辽兵要劫的人竟是呼延查烈。这套索是草原上套马使的,一旦被套住,牛马之力都挣脱不开,莫说是个孩子了。

呼延查烈一被套住就被拽向道旁,步惜欢瞅准套索,屈指要弹,忽见呼延查烈回头看来,手中弯刀一扬,挡开侍卫射来的兵刃,任由那辽兵将他套上马背,拿绳索一捆,驾马而去。

步惜欢若有所思地收回手,一边拦住想要跳马的暮青,一边给侍卫们使了个眼色。月杀立刻率一队侍卫紧追而去。

“别追,这是那孩子的意思,你应该知道他的心思。”步惜欢打马回头,让暮青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轻声道,“听说呼延昊豢养了一批狼卫,那几个人八成就是了。只凭这几个人,应该没有在此动手的计划。大图离大辽太远,呼延昊的手伸不到这儿,估计也就是派了几个探子来,假如你到了北燕,他们在北燕动手的可能性倒是大些。只是元修让他们提早暴露了,他们知道劫不走你,便对那孩子下了手,希望能将你引去。那孩子不希望你追去,他想借机回大辽,也想保护你。”

暮青眺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眼含热泪,一言不发。她知道不能追,只是孩儿远走的一瞬,她没能忍住不追。到头来,与其下马去追,竟还不如坐在马背高处目送,至少能多看见他的背影一会儿。

“凭这几个狼卫,侍卫们很快就会追上的,但……那孩子未必愿意回来。”步惜欢将暮青拥得紧了些,她已不是孤身一人,这一场离别,他会陪她一起面对。

半柱香的时辰后,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等百余艘战舰抵港,大军如鸦,战船如山,万众山呼,帝后却没有上船。步惜欢一直陪暮青望着呼延查烈离去的方向,耐心地等。

雾散星移,夜过子时,一匹快马从城外驰来,月杀仅率了侍卫二三人回来报信,侍卫们在城外的山林里截住了大辽狼卫,但呼延查烈不愿回来,只托他带回了一条编着彩络的发辫。

暮青将发辫接到手中,许久无言。在胡人的信仰中,五色彩络代表着黑鹰、白驼、灰狼、赤马和金蛇,他们相信将在寺庙中供奉过的彩络编入发中,便可使灵魂与神明相通,受神庇护,受赐勇者意志。胡人从不割断发辫,他们相信一缕发辫就是一缕灵魂,死后要灵魂完整才能回到天神座下。这孩子把他的一缕灵魂留在她身边了……

暮青握着发辫,强忍泪意,许久后,缓缓地将发辫收入了衣襟里。

步惜欢道:“命一队侍卫跟在后头,务必确保狄王安全回国。”

“遵旨!”月杀领旨,却未起身,而是垂首道,“启奏陛下,罪臣护驾不力,有负圣托,愿戴罪护送狄王回国,归来之日,再于御前谢罪!”

岸上忽然静了,大军和众义士齐刷刷地望向高坐在马背上的天子,见他望着马下,目光淡漠,喜怒难测。

“朕当年说过,从此以后朕不再是你的主子,你该问皇后。”

此话听着凉薄,月杀却猛然一震,仰头望向步惜欢时,一向冷漠的眼中刹那间仿佛盛满了星光。

皇后重情,一向仁慈,这事儿问她的话,她不但不会赐死他,甚至会顾念他有伤在身,不会允许他远走大辽。

果然,暮青问道:“让神甲军前往鄂族止叛防乱的主意是查烈出的吧?”

月杀道:“回主子,是。”

暮青道:“但大将军是你,你不答应,事也难成。”

“……”月杀没有吭声,他几乎能猜到主子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做得对,终于有点大将军的样子了。”暮青果然这么说,只是说罢望着城门笑了笑,她此生从未展露过这样的笑颜,明亮和暖,至净至柔,“我得知此事时是欣慰的,查烈长大了,你也像个朝廷的大将军了。所以,在这城门前,我孤身奋战之时,曾真的以为你们不会来了……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期盼见到你们……谢谢,你们来了,对我有多重要,或许超乎你们的想象。”

说罢,暮青转头看向海面,使船的火仍在燃烧,大火那边,北燕海师已经起航。狼卫混入了镇子,元修曾经不仅想以她为饵刺杀阿欢,还想在带她回到北燕后顺手解决呼延昊吧?

她无从知晓元修的伤势如何,只是回忆起海上的那一声小心,总觉得想起了当年在狄部和地宫并肩作战的情景。

“走吧,一起上船。我在此镇海边送别了我的战友和孩儿,不想再送任何人远行了。”暮青将目光收了回来,往步惜欢怀里一倚,闭上了眼。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三凌晨,燕帝大败,狄王远走,南兴帝后登船,海师舰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余女镇的海港。

两国海师的离去留下了一方惨烈的战场、一座空荡荡的边镇和一个内乱不堪的大图。

第50章 至爱不渝

“宽衣!让我看看。”

“……娘子先让为夫瞧瞧,可好?”

“好。”

风推高帆,浪移船山。海面上,百余战船拱卫着壮阔如楼的宝船迎着繁星东行,华舱外,神甲侍卫们面海而立,个个赛礁石。

侍卫们瞅着海面,跟随大帅魏卓之来请安的海师将领们却不知眼往哪儿瞅,个个恨不得风浪再大些,好把不该听见的从耳旁吹开,可越是这种时候,人的耳力就越是邪门的灵敏。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门缝儿里传了出来,同时传出的还有圣上低哑窘迫的咳声。

“咳!为夫想瞧的是娘子的手伤,娘子且慢宽衣……”

“哦。”窸窣声未止,皇后道,“无妨,宽都宽了,一起瞧吧。”

海师将领们面红耳赤,一齐把魏卓之拽到一旁,低声道“大帅,咱明日再来请安不成吗?帝后久别重逢,正忙着呢……”

魏卓之倚着栏杆笑道“明日再来岂不无礼?”

“那在此听墙脚就有礼了?”

“这可是偷听帝后的墙脚,闹不好要杀头的!”

“是啊,大帅!这可跟咱们当年偷听您和夫人……”

啪!

话没说完,魏卓之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扇子来,抬手就往那将领的脑门儿上敲了一记。

副将朱运山回过味儿来,问道“我说大帅,你不会还记恨当年末将等人闹洞房的事吧?”

夫人乃萧大帅的遗孤,当年大帅和夫人成亲,将士们甚是雀跃,洞房就闹得狠了些。事后夫人恼了,罚大帅睡了三个月的厢房。那三个月,大帅练兵可狠了,使的是当年皇后娘娘操练江北水师的法子,故而海师将士们虽未见过凤驾,但对凤威可都畏惧得很,听皇后娘娘的墙脚谁知道会惨成啥样?早知道大帅会这么报复他们,当年打死也不凑那闹洞房的热闹。

“大帅,末将几个可都上有老下有小,您行行好……”

“就是就是,按朝规礼制,末将等人官职低微,无召不得觐见。您是大帅,您先请安,若有宣召,再传末将等人。”

“末将等人就在下面候着,随传随到!”

众将领边说边退,退了几步,逃下楼梯,往甲板上去了。

魏卓之倒没拦着,麾下将领退下之后,他摇着扇子瞥了眼屋里,丹凤眼中的笑意慢慢敛去,添了几分忧色。

海雾散尽,夜浪渐高,屋里,珠帘轻撞,撞碎了西窗烛影,锦帐华榻、梨木地板、雕案驼毯、珊瑚玉杯,皆被水波般的珠光拢着,明波潋滟,幻若龙宫。

榻前,脚凳上搁着铜盆,水已微微见红。一件喜服被弃在地上,上头扔了两块血帕。

暮青裹着龙袍坐在榻边,宽大的红袖显得手腕格外白细。步惜欢坐在一旁,低头为她涂抹着药膏,烛影珠光映在他的眉宇和指尖,窗外是寂寂深秋,屋里却似落入了人间阳春天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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