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748)

上舱内,元修盘膝而坐,陈镇助其运功调息,华鸿道在门外道:“发灯语!命舰队勿再理会南兴帅舰,只需挡住敌船,助头舰突出重围,速来接驾!”

“是!”

“命弓弩停发!大军立刻前往船尾!”

“是!”

随着传令人的脚步声远去,机括声一停,船上立刻陷入了寂静。紧接着,铁靴踏在船板上的声响如浪般移到了船尾,船身稍平,船头便调转方向躲避浪劲。

华鸿道望向港口,见追击南兴帅舰的几艘鸟船见令而返,朝着这边战场破浪驰冲而来。而这边战场杀声激壮,茫茫大雾之中,船影如山,斗风倒海,驽箭乘风,喷筒破雾,远远望去,黑梭铁石齐飞,生风掀浪,力如山崩!

使船随波摇晃,倾覆之险惊得北燕使臣们连呼不止,陈镇一边在倒塌的桅杆后躲避飞丸流箭,一边又望向了港口方向。

港口方向,南兴帅舰抵岸,副将朱运山率亲卫下船赶到御前,跪呼道:“微臣朱运山叩迎帝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船之上,将士山呼,声势震天。只见战船高阔如城,上平似衡,立有九桅十二帆,下如铡刀,犁敌破浪,震人胆魄。人在岸上观仰而去,真有身如蝼蚁、星云俱渺之感。

大图海师战船陈旧破败,江船更难与海船一较气势,朝廷重漕运而轻海防乃自古之事,南兴帝一亲政就下旨兴建战船、操练海师,天下人都以为是星罗海寇猖獗之故,直至去年南兴帝下旨扶持海上贸易,天下人才看出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雄才远略。

而他此刻坐在战马上,面朝海上战事,背朝一街伏尸,怀里拥着爱妻,仍然一副闲看光景的神态,谈天般地问:“魏卓之呢?”

朱运山低着头禀道:“回陛下,大帅正……呃,率军抗敌。”

步惜欢闻言望向海上,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地斥道:“胡闹!传朕旨意,即刻返航,不得恋战。”

“陛下英明!微臣遵旨!”朱运山大喜过望。

这番君臣对话,旁人都没听懂,就只见朱运山领旨之后便匆忙上了战船。片刻后,船尾打出灯语,跟随在后的十余艘梭子船和鹰船一艘接一艘的传旨而去,灯语在大雾中连成一线,远远望去,如繁星坠海。

北燕使船上,哨兵望见灯语疾奔来报,华鸿道听后惊疑不定!

撤兵?

二帝之间可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如今皇上身受内伤,使船又遭重创,此乃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南兴竟要撤兵?

是真要撤兵还是诱敌之计?

华鸿道正迟疑不定,忽听轰的一声,北燕帅船终于突出重围,从大雾之中驶了出来。二船一接近,副将就匆忙顺梯而下,率亲卫跃了下来。

众臣大喜,副将在上舱门前叩呼道:“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华鸿道问:“战况如何?”

副将道:“回大人,我军已缠住敌军战船,只待圣上登船,便可先行离去!敌舰要护南兴帝驾回国,绝不会紧随太久。”

华鸿道闻言心神稍安,这才在门前跪禀道:“启奏陛下,南兴帝下旨撤兵,臣恐有诈,望陛下速登帅舰!”

屋里没人应声,华鸿道唤了几声,心中咯噔一声,急忙去推房门!

房门一开,只见元修面色青暗,陈镇汗湿面额,二人皆双目紧闭,一看即知是到了运功调息的关键时刻。

华鸿道立刻噤声,他心急如焚地望了眼驶近的南兴传令战船,却又不敢催促。为防流箭,不得不轻掩房门,却不料手刚搭到门上,忽听身后嗖的一声!

四周都是箭石之声,这声响并无奇特之处,只是华鸿道谨小慎微,听见声响时本能地往旁边避去!刚躲开,三支袖箭从他的袖下射过,一齐破门而入!

门后正是元修,华鸿道惊得肝胆俱裂,一声“陛下”破嗓而出,喊声未落,就见房间角落里掠来两道黑影,三声响过,袖箭落地,侍卫们已护着元修退至墙角,元修口吐黑血,尚未站稳,就听噗的一声!

陈镇盘膝坐着,心口插着根黑针,面色青紫,双目暴突,死死地盯着门外。

门外,副将猛然回头望向身后,目光刚落在跪在亲卫队末,一只掌心弹就骨碌碌地滚来,在门前砰的爆开!

霎时间,浓烟涌起,遮人蔽目,那副将隐约看见队末有个亲卫腾空而起。漫天流箭飞石,那人丝毫无惧,身影在大雾中飘摇不定,犹如鬼魅,连话音都似雾似风,唯有杀意森寒刺骨。

“沂东陈氏,卖帅求荣,今夜血债血偿,海祭萧家军魂!”

“……萧家?魏卓之?!”华鸿道大惊,惊的不是魏卓之身为大帅竟亲身涉险,而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方才的杀招根本不是冲着元修去的,只是杀招来袭的一瞬,侍卫们自然而然地以为刺客要刺杀的是圣驾,岂能不疏忽陈镇?这魏卓之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取陈镇性命,为他岳父报仇!

可怜陈镇一身武艺,胆识过人,竟命丧于此!

“放箭!”华鸿道怒道。

“来!”几乎同时,魏卓之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他坠下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艘梭船,此船极小,形如梭子,竹桅木帆,吃水仅七八寸,容纳兵力仅四人,战时多为二三百船蜂聚蚁附,单艘趁着夜色雾气出海,停靠于大船下方很难被发现。船上的兵勇听声为号,点起火把就掷向了高空。魏卓之在半空力道已老,踏住船身一旋,喷筒内铁石齐飞之时,他已腾空而起,勾住火把上套着的草环就往船上一抛!

大雾茫茫,白烟蔽目,那将领见到光亮冷嗤一声开弓就射,长箭穿着火把呼啸着离船而去时,却听啪的一声!

一只罐子砸在倒塌的桅杆上,当空碎裂,火油如雨泼来,闻见气味儿的人无不面色大变!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罐子的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南兴海兵攀在船栏杆外,只露出半截脑袋,见人望来,冲人一笑,一撒手就坠入了海中。

而就在众人转头的一瞬,魏卓之屈指一弹,火折子的光亮在烟雾中微若星光,无声无息地落在船头甲板上,火登时从桅杆底下窜了起来。

与杀陈镇之策一样,那支火把不过是个诱敌的幌子。

华鸿道等人明白中计时已晚,火势很快封了舱门,而元修还在舱内。

众臣口呼陛下,哀叫哭嚎,护卫们从漏水的底舱下提水救火,甲板上乱作一团,使船摇摆不定,烧断的船帆绳索滑向栏杆,少顷,船上火势四起,浓烟滚滚。

“带人先走!”华鸿道对那副将喊了一声,从一个经过的兵勇手里夺过桶便将水往自己身上一浇,随后闷着头就想往舱内冲。

恰在此时,房顶忽然一掀,两名侍卫护着元修纵身而出,拨矢破雾,径直落在了帅船上。

群臣大喜,山呼万岁,元修凭栏望向火海,手指舱室,口吐黑血。

这时,南兴的传令船只已到,南兴海师闻令撤退,两军交战,飞弩生风,铁石击浪,海上风急浪高,使船摇摆得厉害,群臣和将士们挤到了一侧等待上船,船随时有倾覆之险,而火势已经吞了半艘使船,陈镇的尸体救不回来了……

军医们已久候多时,匆忙见驾之后一齐上前诊脉,元修却一直望着船上的大火,望着火光那头儿渐行渐远的南兴海师,望着模模糊糊的小镇港口。

这是他与她此生最后一次相见,隔着船山大雾、茫茫火海,这火烧得海天昏黄,好似黄沙遮目的大漠,而那似幻似真的小港仿佛也如大漠之中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一般,她住的那一方是山水,四海难觅,遥不可及,以为苦苦追寻终能抵达,看到的却只能是那景那人消散殆尽,此后余生,再难相见。

“阿青——”元修忽然运息提气,凭栏大喊!

这一喊,把军医们吓得面色煞白,急忙劝止——陛下脉象细缓无力,气血阴阳皆大不足,此等关头大耗元气,无异于自毁。

元修却不顾劝阻,破力喊道:“当心大辽——”

喊罢,一口淤血冲喉而出,元修仰面倒下,四周顿时大乱!

海岸上,暮青正望着熊熊大火出神,听见喊声不由一惊!

大辽?

呼延昊也在此?

这不可能!呼延昊自建辽称帝之后便大举西征,而今帝国疆域急剧扩张,各族纷争不断,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辽不同北燕,元修此番远涉大图是有倚仗的,一是北燕朝局稳定,二有废帝党羽接应,三有北燕海师可仗,呼延昊无此便利,大辽的局势更不允许他入关渡海,久不在位。这人野心勃勃,绝不可能冒着失去帝位之险来大图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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