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秋风早(38)

说罢苻坚便起身往外走,侧目之中瞥到了一直没有出声的苻融,“博休,你跟朕来。”

苻坚带他去的偏殿格外的冷清,屏退左右之后只有他们两个人,连说话都会有回音。

苻坚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天一晚上,你想好了吗!”

苻融点头,虽然明知道苻坚期待他说出支持自己的话,但他思来想去,丞相营造的大秦盛世,秦地数十年来难得的安稳,真的不能说舍弃就舍弃的。

“自古大事,定策者只一两人而已,群议纷纭,徒乱人意。”苻坚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朕此刻同你决定这件事。”

“皇兄,晋不可伐。”苻融就像昨日苻坚信誓旦旦让他当主帅一般的斩钉截铁说道,当他说完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苻坚的脸色大变,他的呼吸声都重到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显然是怒火中烧。

“原因!”苻坚压抑着要爆发的怒气说道,“你不要跟朕扯他们说的什么星象历史,大秦的命运向来都只掌握在朕的决断之中,朕不要那些虚的话语!你,把不能伐晋的原因告诉朕!”

“陛下,我军已数战,兵疲将倦,有惮敌之意。”苻融恳切地跪下答道。

第四十七章 红桦

“说完了?”苻坚满脸写着不耐烦,“除了那些图谶星象之学,朕的阳平公劝朕不伐晋就只有这一句说辞了吗?”

苻融点头,苻坚如此不以为然的样子让他担忧极了,眼中都要急出泪来。

苻坚看到苻融如此懦弱的样子,到底还是忍不住怒气,他怒目圆瞪,拂袖一扫,身侧桌案上的纸张器具纷纷七零八落的砸在了地上。苻融只听得耳畔苻坚的怒吼如滔滔江水般涌进了自己的耳朵:“你如此不懂朕意,这天下之事,朕还能与谁说?如今大秦百万之师,即使朕指挥水平不足,这样恢弘的一支军队,去剿灭江左的垂亡之寇,相差悬殊,有何可忧虑?”

“你终究是不肯听……”苻融心中涌出悲伤之意来,倏忽间眼角一暖,便流下泪来,他真的不愿意苻坚口中的所谓的“百万之师”因此送死,更担忧发动如此摇动国本的战争,一旦失败,大秦有将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吴之不可伐昭然,虚劳大举,必无功而反!臣之所忧,非此而已。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诸畿甸,非我族类之人,其心必异。如今倾国而去,如有风尘之变,长安如何是好?太子唯有弱卒数万留守京师,而鲜卑、羌、羯却攒聚如林,此皆国之贼也,我之仇也。臣恐非但徒返而已,亦未必万全。臣弟智识愚浅,诚不足采,臣昨日也曾说过丞相之言,陛下既然每每拟之为孔明,却始终不肯确信他的临终之言,虽然已过七年,但陛下想想,丞相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您在他死后那一年中不伐晋吗?他与陛下如此亲近,如何会不知陛下对未来的渴求呢……这些话,分明是……”

苻融是真切地边哭边说,然而苻坚对他的眼泪毫不在意,猛地一砸桌案:“够了!朕下次再见你的时候,要见到你给朕拟出具体伐晋方案。”

苻融知道自己今日大抵是劝不下来了,或者说,此事在如今的情形之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或许在未来的行军之路上会有变故,但此刻,他惟有做着一去不返的心态了。

他心灰意冷地低声道:“皇兄。”

苻坚瞥了一眼地上的他:“还有何事。”

“臣弟……自知主帅责任重大,两军交战之际必要为皇兄拼死相搏,恳求陛下放臣半月假期,待臣处理好家中事务,臣定不辞辛苦,为皇兄谋划。”苻融说道。

苻坚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苻融的请求:“两个月,两个月后朕要见到你的成果。”

长安郊野的秋日是极美的,红枫遍布山坡,泾水潺潺流过黄绿色的原野,偶尔草丛微动,几只野兔悄悄从其中窜过。昔日的的古战场上还插着飘扬的旗帜,然而当年锃亮的铁器杆却已在风雨的侵蚀下锈迹斑斑。

苻融那日下朝回去之后的脸色就如丧考妣般铁青,当他把同苻坚的交谈告诉王睆的时候,王睆也只得无奈的接受这一切。苻融想着,未来如何暂且先不想,自己既然偷得了这半月空闲,那还是及时行乐为好,这就和王睆一同收拾了衣物启程往长安北郊的泾水边去了。

长安城内还是绿意为多,稍往北方一行进,正巧就赶上了秋色满山的时景,苻融欣喜极了,攒着王睆的手就往草垛上躺。

“皇兄喜看泾水的风景,当初耗费了三万人就在泾水旁的县上修筑过行宫,这么些年大抵也荒废了,不过旧制应该还在!”苻融躺在草间说道。

“我好像听张夫人说过这个地方。”王睆坐在他的身旁回应道。

“是啊,”苻融笑道,“皇兄极宠张夫人的时候也带她来过这儿。”,说罢,苻融从草丛中探出脑袋,“怎么样,本王选的位置不错吧!”

“这里的景色有些豪壮之气,山都是有棱角极硬的那类,比较适合纵马!”王睆远望这宽阔的山野感叹道。

“你倒是说对了,听说当年石勒占领此处,见景色极佳,便娶了个‘石安’的名字,后来大家都叫这石安原了……再后来,高祖在这里同张琚打过一场仗,大获全胜,高祖便也登上了这片原野,感叹此处美不胜收,甚至想往后埋骨于此。”苻融仔细的数落起当年的旧事,“那面歪倒的旗帜,残留的剑戟,大概就是当年的痕迹了。”

王睆顺着苻融的指向看去,那块地方的草木像没长多久似的,散落的兵甲昭示着过往这里的混乱厮杀。

“如此招人爱的地方也避免不了这些事。”苻融有些哀伤的感叹道,“我又能奈何呢。”

他站起身来,拍拍满身零落的杂草,牵着王睆说道:“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苻融就把马车扔在了这里,带着王睆共骑一匹马,扬鞭便往深林奔去。

苻融很久没有带王睆这样骑马了,在长安囿于礼数不能造次,他也离开了很多年。阵阵凉风穿插在她的发间,泥土与露水的清香扑面而来,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自由的气息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苻融指着草地上落满的红色树皮问道,“是红桦树的树皮。”

王睆随手拾起一块,仔细观察:“这……有什么异样吗?”

苻融笑道:“原来我们氐人还在略阳的时候,就有用红桦树皮写东西的传统。这树皮薄如纸,还泛着茜色,细腻柔润,用以寄情,是最好不过的了。”

“博休……”王睆含羞地看着他。

“有什么好介意的,当年皇兄带着张夫人也写过这些。”苻融说起这些的时候倒也毫不忌讳。

“你怎么……这都知道。”

“嘻嘻……”苻融轻轻一笑,偏起头来,“这个本王可不能告诉你。”

苻融蹲下身寻了一片赤色的树皮,信手捡了一根木枝,然后抬头望着王睆:“睆儿,你说,本王写些什么好。”

王睆凑上前来,打趣道:“你不是文比王仲宣吗?这会还要问我写什么?”

苻融想了想,背过身来,轻轻写下。

“你写的什么?”王睆好奇地问道,想要凑到他怀里看他握在手中的树皮,苻融却一把把手背在身后:“不告诉你!等你写完一起看。”

王睆拗不过他,低下头捡了一片浅色的树皮,也背过身去写。

“本王喊三声,一起拿出来看!”苻融说道。

“一。”

“二。”

“三。”

他们互相捧上了自己写下的树皮,树皮的颜色一深一浅,就像他们一个炽热一个平淡的心一般。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苻融看着她写下的这句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王睆过于悲观吗,但战场险恶,真到那一刻时一切也由不得自己。

“本王答应过,一定不会让你孤独终老的。伐晋虽非我意,但我也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苻融苦笑着,尽力给了她一个可靠的拥抱,然后松手将这两片树皮放到缓缓流淌的泾河之中,两抹红色顺着清澈的泾水流向远方,融进了满山青黄之间。

第四十八章 谋划

冬日凛冽的寒风和着冰雪砸在窗框上,北风呜咽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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