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内容,王咏有皇帝之谕,许他在地方上,可以先行查办官员,查完再报回京城,先斩后奏,不外如是。
这个榜文便是夺谢知州官位,查办他的告示。
谢知州危矣。
他终于找到榜文上一个不合情理之处,有心替谢知州争取时间,希望他能早点发现不对,返回衙门,做最后的挣扎。
毕竟王咏能进城,肯定是查验过文引的,上头有他的姓名身份……
“太监王传奉圣旨……”属官颤巍巍念着,道,“厂臣此处当写全名啊,如此,太,太……”
“查办他这般胆小如鼠、无能之辈,也配我写上全名?若非必须署名,我连姓氏都欠奉。”
王咏漫不经心抛着那知州官印,唇角比先时更翘了:“谢刺史为官,不能为民谋利,也不能驱赶匪盗,便是再差些,他连求援都不晓得去做,胆小到我来了,连身份都不查,就丢了官印逃窜,实无为父母官之德才。”
他淡淡道:“既然他不能做官,也不想做官,那这官位,不防空出来给别人坐。”
属官鼻头渗出一层冷汗来。
“去,把这榜文贴上,寻几个通文墨的,给过往百姓念一念。顺便传我之令,百姓如有什么冤屈之事,都到官衙里首告吧。”
王咏音调不高不低,不急不缓,仿佛不曾动怒。
他声音沙哑,一声声刮在那官员耳内:“想是这位相公没跟我做过事,我说什么,都听不明白。来两个校尉,带他去做。”
属官噗通跪倒,哆嗦着想说话,门外进来两个军卒,左右挟着他出去了。
剩下的人站在堂上,大气都不敢出。
王咏挑了挑眼皮,问道:“匪寇在哪里聚啸?”
几个人推让片刻,见王咏面色不愉,似有不耐,战战兢兢道:“在……在东南,凤形山里。”
东南,是鹤昌的方向。
“除了琼州以外,凤形山还打过哪些地方?”
“还有鹤,鹤昌、凤山、云清三县……”
“匪寇多少人马?”
“不,不知……”
王咏“嗯”了声,又问:“琼州兵力如何?”
这次他没等到回音,一眼瞥过去,那些人全都苍白着脸色,虚汗直冒,便知道凭琼州自己,是对付不了凤形山里的强人匪类了。
他懒得再理这群没用的东西,示意仆从,把他们全都赶出衙门去了。
第28章 积弊
审了两个案子之后,弃官逃跑的谢知州,被一个坐着骡车的病弱青年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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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咏在京城名声不好听,化池又离京城近,种种劣迹都能传到。
他虽代知州开了衙门理事,敢来报官告状的却没几个,闲得发慌。
派出去拿着公文从卫所调兵的军卒,又回来报说,卫所之兵,名存实亡,名册中大部分已是死人。
剩下那些,瞧着竟比城中百姓还要瘦弱,多有穷困至极,典儿卖女的,想要讨凤形山贼寇,调兵还不如直接拉百姓充军。
王咏自不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奏本写了一半,便搁了笔。谢知州跑了,他倒能代为理事,只是在求援上卡住。
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也曾总督军务过,知道期间种种,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要求援,必得先探明了凤形山地势,以及贼寇数量才行。
横竖州衙中无事,可以分派出一部分人手,前往凤形山打探。王咏一下一下敲着桌子,陷入沉思。
“厂臣公,外头有人求见,说是陶兴叶家子弟,抓住了谢刺史,特送来衙门。”下人进来报道。
一听叶家,许多关于世家的烦心事便涌上心头。王咏双眉微蹙,道:“叫军卒把谢刺史押去牢里,请叶家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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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容貌清俊,只是比李不愚还要消瘦,身体显得有些佝偻,嘴唇微微有些泛白,看起来便不太康健。
他有功名在身,本不需跪,又捉到了谢知州,算来有功,王咏便叫下人为他设了把椅子,请他坐下了。
那人自报家门:“我是陶兴叶家嫡脉,叶奉得。”
这个名字耳熟,是叶家年轻一代的才子,与宫中叶修媛乃同父同母的兄妹。
王咏神情温和些许:“闻听叶公子常年在外求医,如今到了琼州,可是琼州出了名医了?”
“非也。”叶奉得笑道。
他轻抚着扶手,声音有些轻飘飘的,问道:“如今凤形山出了贼寇,时常扰乱周围三县一州,当地官员隐瞒不报,与当年云城一模一样。不知厂臣公做何想法呢?”
叶奉得对王咏用的是尊称,王咏待他也比之前要亲切许多:“我本意在征讨,怎知琼州军户成了这般模样。”
“厂臣公可知凤形山中藏有匪寇多少?”叶奉得又道。
他说中了王咏的烦心事。
王咏摇摇头:“州衙里一群废物,比逃了的谢刺史也不遑多让,什么都问不出来,我打算整顿了城里,便派人到凤形山中查探。”
叶奉得了然的笑了笑。
“既然厂臣公遇到难事,在下倒能帮上些忙。”他说,“我常年在外,一为求医问药,二为游历,近来到了琼州,连城都进不去。我不想交那入城金,又知这里匪寇横行,便亲往凤形山下查探了一番。”
此人瞧着病弱,没想到竟有如此胆气。王咏不由高看他一眼,问道:“叶公子探得什么了没有?”
他本没抱什么希望。
州城里一群身体健壮的官员,尚且叫匪寇吓得抱头鼠窜,官印都丢了。
叶奉得是个文秀书生,从凤形山下走一圈,能平安回来就不错了。
叶奉得竖起三根手指:“探得三点。”
王咏起身拱手道:“愿闻其详。”
“凤形山中匪寇不多,也就不到千人。不过他们或与厂臣所想的山匪聚啸不同,是扯了反旗的。”
“州中官员,竟然隐瞒于我?”王咏刚刚坐下,闻言大怒。
“或许并非隐瞒,反贼到了,官员们跑得跑藏得藏,城门都不出,他们能知道谁反谁不反?一州官员全无胆气,也算奇事一桩,怪有意思的。”叶奉得笑着说。
这个“怪有意思”听着刺耳,王咏心生不悦。
他阴着脸道:“叶公子此言差矣。父母官都是废物,国土上藏着反贼,我竟不知有何有趣之处,能引得公子发笑。”
叶奉得只是笑,没有回答,勾下一根手指:“第二点,凤形山易守难攻,我派私兵前往查探多日,都寻不着上去的办法。”
王咏敲着桌案,想着该怎么往京中要兵。
“不过厂臣无需烦忧,我有幸寻到曾在山中长住过的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条山路。山路难行,若能顺着它进山,正巧能抄了匪寇们后路。”
“多少年前的事了?那路你可验过没有?”
“那路至今还能行人。我已亲自走过一趟。”
王咏听着,点点头。
琼州和另外三县屡遭劫掠,可见当地卫所军户没法指望。
化池行省顶头的官员,多为谢家、叶家的人。这两家争权夺利,在行省官员中又显得有些泾渭分明。
三司官俱是谢家亲朋故旧,其下府官多是叶氏子弟。
府官所管辖的州县中,谢、叶两家官员占大头,顾家也掺和一脚,另有几个小世家纠缠其中,挤兑得寒门官员,在化池行省里几乎就是个摆设。
琼州周围,姓谢者多矣。
有了眼前脱官服丢印逃亡的例子,王咏对谢家一脉的能力不做多大指望。
如果凤形山没有扯反旗,他倒还能先处理了谢知州,报给皇帝,派人拿着公文,去找都指挥使司官员调兵遣将。
如果整座化池都和琼州一般德行,他便绝不客气,连弹劾带要兵,飞马报回京城。
可这凤形山里的偏偏是反贼。如此,为了稳妥,尽快讨伐了他们,当可越过地方,直接找皇帝要兵――
京营是他经营多年的班底,有多少本事,他心里门清。
王咏沉吟许久,忽想起叶奉得还没说第三点,问道:“还有呢?”
叶奉得问:“厂臣公听了在下之言,有何打算?”
“反贼一事,非同小可,竟然被周遭官吏隐瞒半年之久,我必奏明圣上,发兵征讨。至于谢知州他们……”
王咏轻蔑道:“云城便是前车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