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生花(2)

作者:止余纯尺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安娜和其他几名护士借着照顾张玶的名义跟在他们左右,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姑娘们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一群人打闹着,逐渐跑到了喷泉的另一侧,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恰好莱斯利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三四十岁的单身男人,顶着一头欠缺打理的颓废短发独自在公园晒太阳,对面的热闹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这场景简直就是孤单的最佳写照。

我有些同情他,便踱步过去搭话:“可以坐在你旁边?”

莱斯利默许地往右挪了一个身位,我在他旁边坐下。

“在看什么?”

“落日。”

我随之望向天边。他又说道:“在公元前十六世纪,希腊人从贝壳里发现了推罗紫。那是曾经最珍贵的颜料,几千个贝壳里只能提取出一克。”

说起紫色,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种白紫条纹的糖果,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更想不起它的味道,但我一定在过去的某天吃过这种糖。“那一定价值不菲。”

“的确,价比黄金,几乎绝迹。”莱斯利接过来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人们可以毫无节制地从自然中提取他们想要的色彩,却唯独无法留下云霞的颜色。”

“所以要趁此机会多看两眼。”

“嗯,多看两眼。”

“对了,你感觉怎么样?”

“医生,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聊健康状况吗?我明明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该死的病了。”莱斯利转过头,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糟透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开裂似的痛,也许我快要死了。”我实在无法体会他是如何能笑着说出这种话来。

“不如吃一点止痛药?”

莱斯利摇了摇头:“不想用那玩意儿麻痹神经。再者,现在的痛苦反倒让我更加感到自己还活着……医生,你们院的病死率是多少来着?”

“百分之零点一五。”我又补了一句,“不要多想,那个‘点一五’都是些极端的个例。”

莱斯利自嘲地笑起来:“你觉得一个愿意为了女友险些吞枪自杀的白痴还不够资格当小概率的‘个例’吗?”

“好吧、好吧。我承认,你的确迥绝流俗,但我不认为你会死。”我试着转移话题,“对了,莱斯利,你可不可以教我画画?”

“乐意之至。”莱斯利欣然答应下来,又话锋一转,“医生,所有骨生花患者在出院后都会失忆吗?”

看样子我们逃不开这个话题了。

“也并非那么绝对,”我解释道,“据说偶尔有人能想起一些琐碎的片段。人如果想逃脱死亡的命运,总要牺牲点什么,失忆是骨生花不可避免的副作用。”

他“哦”了一声,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我的心突然狂跳不止。

“怎么问起这个?”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神经都紧绷起来。

好在莱斯利只是说:“我在想,如果一个人完完全全忘记了曾经的事,那他还算是真正的他吗?”

我松了口气。

“我觉得算。即便是没有失忆,人活在当下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带着以前的记忆。你首先是现在的你,然后是未来的你,没有谁是因为过去才活着的。”

莱斯利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我们没再说话,天快黑了,大家也就陆陆续续回到了室内。

第4章

莱斯利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答应要教我画画竟然真的筹备起来。

那天晚上,我按照规定对各个房间进行日常检查,刚走进201就看到他正在忙前忙后。地上散落着许多颜料,莱斯利正将它们逐个捡起,因为疾病缠身,这一番动作他做得异常艰难。

我上前帮他将瓶瓶罐罐码放在一起。

“莱,你可以喊安娜来帮忙的。”安娜是今晚的值班护士。

“不用了,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废物。”他惨然一笑,又故作轻松地转移了重点,“看看这些东西,我入院时搬进来的。偶尔画几幅画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办法,不过你现在还用不上它们,你只需要一支碳素笔。”

我想起我们在花园里的对话,不无意外道:“你真的要教我画画?”

“当然了。”他将一截碳素铅笔塞到我手里,“要试试吗?”

201病房在走廊的尽头,也就是说,这里是查房工作的最后一站。反正接下来也没有别的紧急的事情,我在椅子上坐下来。

“画什么?”

“什么都可以,尽管画吧。”他像是看到孩子第一次学步的老父亲,循循善诱地引导着我。

我想了想,在纸上起稿。

面前的桌子上刚好摆了一尊花瓶,所以就决定画它。

画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莱斯利一转不转地盯着画纸出神,于是喊他:“莱斯利?”

他看向我:“你的水平比我想象中要好些。”

“其实我学过一点儿,很小的时候。”我解释道。这番对话使我冷不防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往事。

……

穿着围裙的严肃的女人,嘴角一侧的法令纹要比另外一边深,是常常冷笑的缘故。书房的门开着,只要我在里面就绝不许关门,她必须保证我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我听到她的低跟皮鞋在木地板上敲出哒哒的声响,她一步步走近,在我面前停下。

“你在做什么?”

“素描。”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可以陶冶情操。”

“噢,又是你偷懒的好借口。”她的目光凌厉地扫过画板,嗤笑道,“你从哪里学会这种不入流的东西的?”

“老师教的。”

“老师?又是摩根?我早就说过,不应该请一个特茵渡人教课的,那个民族天生不务实际!瞧瞧,瞧瞧……他收着每小时二十磅的报酬,却教会了你什么?画画?”女人嘟嘟囔囔地绕过我身边,捡起放在静物台上的苹果,“苹果唯一的作用是充当食物,现在我要把它吃掉,你最好早点完成功课,不然我发誓会告诉你父亲,难道你想让他用戒尺打你?”

我沉默不语地收起工具,翻开书本。

“别拉着一张脸,学习的时候开心一点。”女人撂下这句话,得意地走了。

后来摩根先生再也没出现过,我的家庭教师换成了一位伊洛坦军校的退休军医。[注:伊洛坦和特茵渡都是虚构的国家,设定中两个国家民族矛盾较为严重,有点儿宿敌的意思。]

……

收回思绪,我问莱斯利:“我画得如何?”

“有点儿生硬了。”他略一沉吟,接过纸笔,亲自示范起来。

我忽而想到一件事:“莱,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学生?”

“不是。”无情的答案,“如果你硬要把自己算作我的学生,也依然不是,在你之前还有一个。”

“好吧。”

“我在最落魄的时期教过一个孩子,是一个邻国的小姑娘,不过只是为了换钱买点面包吃。她没什么天赋,从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断定那不会是个好画家,但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莱斯利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后来我回了国,我的画在画廊展出,被一群钱包鼓鼓、脑袋空空的富人看中,境遇一夜间天差地别。”

我一向爱听故事,莱斯利讲到兴头上,也就追问道:“然后?”

“后来有不少年轻人找到我,想要拜师学习。可他们大多傲气得很,与其说是寻求指点,倒不如说在寻找伯乐……事实上我总认为,连我也不过是运气的宠儿罢了,有人赏识就价值连城,无人问津就一文不值。”

“但您的画的确很好。”我发自内心地说。

我去过莱斯利的画展,当时我还是特茵渡医学院的一名留学生,莱斯利不是我的病人,我们素不相识,我在弥漫着清香的艺术长廊里浏览他的作品,柔和的顶光使油画拥有了难言的绮丽。

“是吗?好在哪儿呢?”他像是随口一问。

我说不出来,思索了一下措辞:“大概是透过图像之外所看见的情感。就比如《海岸的少女》,画面的色彩和背景颜色的选择给我一种亲切的感觉,光影的描绘更是让画上的人跃然纸上。”

“多谢,如果不是经你提醒,我都不知道自己随手一画居然有这么多讲究。”莱斯利睨了我一眼,好像对夸赞颇为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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