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排开的棺材最边,此时却横卧着一个人,是个青衣简衫的青年男子,他面朝棺材,一动不动,若非此刻睁着眼睛,俨然与死尸无异。
他的身后,一个歪倒的木轮椅,只有一个轮子,一边的扶手也断了,木轮椅下面,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石头滚落一地,地上看起来颇为狼藉。
此处狼藉,别处却不一样,不一样的狼藉。这个崖葬墓穴面积不大,被天然而成的崖石隔开成几个大小不等的空间,每个空间的入口处,都悬挂着一张做工粗糙质量堪忧的藤编门帘,更使得这些空间像一个个小小的房间。“房间”里胡乱摆放着许多开得正艳的山花,整个空气里全是混杂的芬芳。除此之外,到处堆放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木头,有些已经初具形态,另外那些却奇形怪状,不成体统,显然,制造它们的那颗脑子,乱如浆糊。
这颗脑袋就顶在欧阳泺头上。她此刻正从墓穴另一端一个矮小的洞口钻了进来,老远就看到一蓬山花后露出了一个窄扁的脑袋,那是一条通体翠绿的蛇,正吐着信子,很是兴奋地盯着她,那样子,竟似一条忠犬看到了久别的主人。
她笑着无声打了个招呼,用手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便蹑手蹑脚向棺材方向走来。还未走近,她惊呼出声,慌手慌脚向那男子跑去,一边去扶,一边道:“欧阳静,你怎么又跌倒啦?”
回答她的是一声惨叫。原来就在这一瞬间,一只巴掌大的蝎子突然从她怀里蹿出来,一下子紧紧咬在他的下巴上,扒也扒不下来。
她心头大惊,只得放下他,去取蝎子;他本已经被抱起,又重重摔落在地,跌出重重的声响,欧阳泺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兵荒马乱之后。
他被扶坐入一个粗笨的木椅中,下巴附近青肿一片,左边额头仍挂着血痕,脸色铁青,怒视前方。
前方,欧阳泺站在那里,低垂着头颅,战战兢兢,像等待着被罚打的孩子。
站了一阵,她伸手过来,想去摸摸那个伤口,终又缩回手去,小心问道:“疼不疼?”
欧阳静并不答话,怒瞪了一阵,像是对她生气,却又像是对这一团莫须有的所在生气。
他们已经在此处住了半年有余,这段时间里,他被蝎子咬过三次,被蛇攻击过两次,被蜈蚣袭击过两次,被其他奇奇怪怪的物种吓到过无数次。
犹记得第一次被此刻正躲在某个角落往这边偷看的那条青蛇咬到,他昏睡高热了三天;后来再被其他东西咬,他也就呼吸稍微不畅一些;到了现在,除了局部不适,他甚至还能有精神发脾气了。适应果然是一个可怕的过程。
再过一阵子,他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能和这些鬼东西做朋友?
不,绝对不要,打死不能。这是怪物才有的习惯!
他一字一句问道:“不是说过,这些东西不准再带回来了吗?”
欧阳泺讪讪解释:“这么大的蝎子,很少见的,我想着或许对你的伤有帮助……”
他嘴角一抽,却抽到了伤口,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斜眼瞥她。
她偷瞄一眼,心道:不至于吧大哥,为了这点小事,你就又生气啦?
半年的相处,她已经对他非常熟悉。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自闭双眼,不言不语,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仔细觉察,还是能看出他一些情绪变化的。
好比此时,他显然正强压着滔天怒火。
她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
她连忙掩住嘴巴,道:“对不起,我没有笑。”
此刻他整个下巴又长又大,高高翘在嘴巴下面,看起来,实在和画中的寿仙翁太像了。偏偏他还在生气,嘴角一直忍不住抽搐,一个怒气冲冲的寿仙翁,你说好笑不好笑?
“不许笑!”
“哼哼呵呵嘻嘻哈哈……”,她已然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
他深深调了两口气,黑面居然有所缓和,甚至还硬扯出了一抹微笑,咬牙说道:“你,想不想知道一件事情?”
她后背一凛,笑意顿收,道:“你,干了什么?”
她喜欢做东西。比如用山藤编制藤帘,用青草编织一些玩物等等,她最喜欢的,却是用木头做东西,因此,夫人才会送给她一把斧头,而这把斧头也一直别在她腰上,成为她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之一。
经过她半年的精心“治疗”,他现在虽然经气未复,却也比之前好了一些,已经可以动动手指,抬抬胳膊了。
因此,也就可以做一些事情了。尤其是后来她又成功地做了一个木轮椅——虽然某种程度来说,还不是很成功——他能做的事情越发多了。
而他最喜欢做的,也是她最害怕的,就是毁掉她各种费尽心力做出的小东西。
——他似乎颇为得意,道:“可费了我不少精神。”
欧阳泺:“究竟是什么事情?”
他不理她,继续道:“还把轮椅摔坏了,如你所见,我至少在那棺材旁边躺了一个时辰以上,简直快变成一具僵尸。”
欧阳泺:“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一扫怒态,脸上竟仿佛看到一丝快意。
她自己去看:木轮椅,无碍,修得好;小石头,无碍,捡起来便可;等等,时辰器呢?
她:“我的时辰器呢?”
她穷思竭虑,耗时耗力,费了月余时间才制作成功的时辰器,才正式投入使用不过一日,哪里去了?
他闭着眼睛好整以暇:“如你所见。”
正是为了那傻瓜玩意,他才不得不使劲往前探,最终因为用力过猛,从轮椅上摔了下去。岂料那轮椅质量堪忧,只不过倾倒时撞得猛了一些,便撞掉了半个轮子,木轮向前滚动,正正撞上那所谓的“时辰器”,于是,就一齐坠下悬崖双宿双飞了。
欧阳泺:“欧阳静,我要杀了你——”
为了杀他,她把他背出墓穴,来到其后的一块草坪上。
那草坪面积也不大,四周被苍苍大树团团围住,其中两株之间,悬吊着一个秋千;另外两株之间,安置着一张藤编的吊床。
他被靠坐在一块崖石旁,按照她的示意前看。
欧阳泺道:“秋千,可以让你迎风飞扬,像风一样自由;吊床,可以让你享受美景清风,赛过活神仙。你选一样吧。”
欧阳静咬牙切齿,道:“你敢!”
她斜唇一笑,道:“我当然敢。你猜猜看,你敢不敢呢?”
他不敢,而且痛恨。
话说有一天,欧阳泺兴奋异常地把他带到此处,指着眼前这个秋千说道:“欧阳静快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东西?”
他:“?”
欧阳泺道:“对了就是秋千。可费了我不少功夫,想不想试一试?”
“不想。”他直觉地拒绝。
欧阳泺诱导:“它可以让你迎风飞扬,像风一样自由哦。”
他拒绝:“不想!”
欧阳泺摇头,道:“这可由不得你。”
说着,就把他抱上了秋千,用藤条固定住,在他背后轻轻一推,秋千带着他荡了一下。
那时,他们刚来此处不久,他还全身不能动弹,这几乎是数个月里他第一次感受到“速度”这个东西。
欧阳泺平时大大咧咧,此时却立即发现他神情有丝舒缓,马上道:“怎么样,不赖吧?我要正式开始推喽!你不要害怕,这秋千很牢靠的。”
说着,果然推得越来越起劲,那秋千也越发荡得高了。然后,悲剧了——
他只听得一声轻微的断裂之声,还未来得及叫声不妙,身体已如离弦之箭,嗖地一声向前飞去,他感受到了极致的运动的自由,然后,就像一颗被弹弓发射出去的小石头,准确地射中了前方的一个马蜂窝上。而那个马蜂窝,他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有强烈的预感,自己终有一天会因此遭殃,却未曾料到此殃是这样遭的!
是的,秋千或许很牢靠,固定他的藤条也许也并非不牢靠,然而欧阳泺此人,一定很不牢靠!
又过几日。
欧阳泺非常讨好地再一次把他背出墓穴,此时,他脸上身上被毒蜂蛰过的地方肿痛麻木还未好全。
她仍旧把他靠坐在那块崖石旁,很诚挚地说道:“欧阳静对不起,上次是我不好,所以,我打算好好补偿你一下。你看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