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暗处的欧阳泺忍不住走了出来,道:“她自己走了?”
山羊胡子一眼就认出她来,眼中戾色一闪而过,虽然迫于余景洛的武力,语气中还是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姑娘,原来是你呀,怎么,你们几个走散了?”
欧阳泺无暇跟他啰嗦,道:“她有没有受伤?”
山羊胡子悻悻道:“那个姑娘厉害得很,我们几个哪是她懂得对手,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余景洛不待他回答,问道:“你为何要带人去围殴他们?”
欧阳泺的注意也被转了过来,只听山羊胡子道:“这位姑娘应该很清楚才是。”
欧阳泺道:“莫非是因为,我们发现了你和彩霞的秘密?”
山羊胡子正待开口,却蓦然睁圆了眼睛,嘴唇咧开,像是吝啬鬼突然看见了满屋的黄金;紧接着,他的双眼却突然急骤缩小,脸上痛苦扭曲起来,双手乱挥乱舞,好像这满屋的黄金,正迅速化为灰烬,怎么留也留不住哪怕一点;最后,他的眼睛突然定住,四肢一阵抽搐,脖子一歪,不动了。
脸上,却又泛上了一个非常诡异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余景洛上下翻找了一遍,却不见他周身有丝毫伤痕。
欧阳泺只觉胃里一阵翻滚,强忍住不适,道:“不必找了,他是中蛊而亡。”
余景洛怔然,良久,才道:“你确定?”
欧阳泺道:“我确定。”
如此诡异的死法,除了毒,便只剩蛊了,而他们,正深处蛊域。在这里,没有任何一种杀人方法,比用蛊更为简单有效。而在山羊胡子周围,恰好有这么一位随手便可用蛊杀人的人。
这人难道当真有什么秘密不能被别人发现?
还是说,他只是没有把任何一条生命放在眼里?
欧阳泺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因为她知道,无论哪种情况,木木和小凌此刻应该都是凶险异常了。
走在街上,两人都是心事重重。
余景洛突然问道:“你觉得那人是谁?”
欧阳泺沉思许久,道:“不知。”
她继续:“事情发展太快,我现在心里真是乱得很。”
想他们三人数日前信心十足来到大雁城,调查长青猝死蛊一案。才刚刚开了个端,谜团连个线头都没有找到,三人中便已经失踪了两人,若非有余景洛,她自己此刻恐怕已经变成了亡魂一缕。
思及此,她突然想起一事,道:“小翠呢?”
“呃?”
“那日在那山林中,小翠是不是也在?”
莫留山只有小凌在身边,她原本以为他没有把小翠带出来,为此还伤感了好一阵。
说话间,只见一个三角形的窄头从余景洛袖口探了出来,懒洋洋地看了欧阳泺一眼,又缩了回去,继续缠在温暖的地方睡懒觉。
欧阳泺气了,道:“它竟然跟你在一起?”
余景洛道:“嗯。”
“嗯什么嗯,它怎么会突然那么听你的话了?”
“我怎么知道。”
“你把它还给我。”
余景洛叹了口气,道:“可是,它现在只听我的话了。”
“!……”
“药铺”的破门似乎永远开着半扇,却也只开着半扇,光线进了这半扇门,似乎进了幻兽的咽喉,转瞬便变得阴冷黯淡。
欧阳泺朝余景洛点点头,率先走了进去。
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一个伙计的离开,就带走了几张纸,那几张山羊胡子垫着睡觉上面沾满了他的口水的臭纸。
凌乱的柜台后面,站着憨态可掬的中年人,他竟就是永远都笑着的全掌柜。
微笑岂非都会让人放松?
更何况他已经开始热情的招呼,他冲着欧阳泺,十分有礼地问候:“姑娘,下午好。”
欧阳泺也只得回礼,道:“下午好,全掌柜。你还记得我?”
全掌柜笑道:“怎么会记不得,像姑娘这般样貌身段的女子,走到哪里,都不容易让人忘记的。”
夸赞岂非更会让人放松?
欧阳泺道:“多谢夸奖。掌柜怎么亲自来站柜台了,你的伙计呢?”
全掌柜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们一眼,停顿了许久,似笑非笑道:“我忘了介绍了,现在,我已不是掌柜,我变成了伙计,全伙计。”
欧阳泺讶异,道:“你降职了?”
全掌柜苦笑道:“我降职了。”
余景洛一直站在后面,此时却突然道:“你为何降职,你犯了错?”
全掌柜似乎才看到多了一个人,冲他道:“我犯了大错。”
余景洛道:“一般的掌柜犯了错,会另谋高就;也有一些,干脆自己开个店当东家,却很好有你这样,甘愿被贬为伙计的。”
全掌柜却轻笑道:“我却没有办法,因为我犯的这个错,实在是掌柜不应该犯的,现在不仅别处无法容我,我自己开店,也只有饿死的份。”
“哦,你究竟犯了什么错?”
全掌柜放低声音,笑道:“我贪财,而且,渎职。”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表情却非常坦荡,仿佛他说的不是这么难听的几个字,而是说:“我英俊,而且有钱。”
连余景洛也顿了片刻,才道:“所以,之前的那个伙计是不是也犯了错,好色,而且,大意?”
闻此,全掌柜抚掌大笑,道:“正是如此。”
欧阳泺偷瞥了一眼余景洛,见他身形顿僵,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心道不好,看来所料不错,几人近日行踪,竟全然在这小小‘药铺’的掌握之中。
然而,俄顷,余景洛却又平复如初,道:“既然贵店换了伙计,那掌柜呢,是不是也换了?”
全掌柜道:“那是当然。”
“不知道现在的掌柜姓什么?”
“没有姓,他就叫掌柜。”
一个身份下如果有很多人,那么每个人都需要带上自己的姓,以示区分;若某个身份之下只有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人,那么,这个身份本身就已变成他的名字。
“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见见这位掌柜?”
全伙计似乎早等着这句话,立即弯腰行礼道:“这边请。”
微笑会让人放松,夸奖更会;又微笑,又夸奖,又多礼,却会让人立刻变得十分紧张,紧张得连呼吸都瞬时变得有些困难。
仍是那个茶室,那套茶具,甚至茶香也是一样的。
全掌柜却只配垂手恭敬地立在一旁,他坐的位置,现在坐着别人,这人似乎见不得光,所以,楼上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只在一个角落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这人甚至吹不得风,因为即便是在室内,他也带着一顶斗笠,斗笠的四周,帘幕即厚且长,他整个人似乎都遮掩在帘幕之下。
他也不喝茶。
他的对面,两杯热茶却袅袅地冒着热气,这是给客人准备的。他的客人,已经来了,他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余景洛举起茶盏,茶水温润,不冷不热,是杯好茶。
听说,好的厨师会计算出锅到上桌的整个时程,确保菜品在入口的那一刻,是最佳状态。
好的茶师呢?
余景洛道:“你知道我们要来?”
斗笠下的声音苍老,却十分有力,犹如千年老松。他说的话,也如老松一般干练而有力:“知道。”
余景洛道:“这对我们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
“哦?”
掌柜道:“我在等你们。”
“看得出来。”
“我煮好水,打好茶,倒了两杯,两杯茶凉到刚好入口的程度,你们刚好端起茶。”
余景洛沉吟片刻,道:“你是否还想说,你做这些,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费什么功夫。”
掌柜却道:“你错了。”
“我错了?”
“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不喝茶。”
“看得出来。”
“我也很少煮茶。”
“但是你的茶,却煮得很好。”
“所以,为了煮好这两杯茶,我费了很大的心思,绝非举手之劳。”
说完,他又补充道:“所以,你们怎么感谢我,我都不介意。”
闻此,余景洛突然拉着欧阳泺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多谢掌柜!”
掌柜却道:“你们是否领情?”
余景洛道:“晚辈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