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置信,茫茫然睁眼,浓雾之中,只见欧阳泺用手揉着自己的脑袋,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站起来向他走来,人未至,声音先到了:“欧阳静?是你吗?”
那熊一摇一摆跟在后面,也朝这边探头探脑,很有两分憨态。
熊的旁边,小翠像个清晨散步的大爷,优哉游哉,好不乐哉。
俄顷,她已来到身前,蹲下来,道:“欧阳静……”
没等她说完,他只觉得自己喉头一紧,手已经自己伸了过去,伸向那一脸的灿烂笑容,仿佛要去触碰温暖的阳光。
这一次,他的双手,竟然没有丝毫颤抖。
第10章 青松如故白璧何辜(一)
欧阳泺把欧阳静推回墓穴,他坐在轮椅中,衣衫褴褛,头发凌乱,一语不发。
好像又回到之前,那时候每次她犯了大错,他都是这副样子。
只是他久不这样做了,她也久未犯错了。
一时,空气中竟有些尴尬。
想起刚才那个拥抱,她有些尴尬了。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紧紧地抱在怀里,还是一个男人。
他的手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已然有些力气了。
胡思乱想一阵,她突然眼睛一亮,蹲下身来在她那个藤筐里左翻右找,俄顷,宝贝似地捧出一样的东西来,递到他眼前:“欧阳静,你看——”
她的手掌上,捧着一株几近透明的东西,模样看起来,有些像蘑菇。
她看上去很是小心翼翼,他也忍不住升起几分好奇,问道:“什么?”
欧阳泺道:“你不知道吧,这是续经寄生!你走运啦!我就说我没有看错,果然就是这个东西!”
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醒了手中之物,却字字都咬得很重,显然压制着心中的兴奋,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是掘墓之人终于看到了分量十足的大宝贝。
他问道:“续经寄生?”
“正是此物。” 她腾出一只手,像抚摸宠物一样轻轻抚摸着“蘑菇”上细细的绒毛,解释道:“这种神物,一般都长在书里。书上记载,它形似蘑菇,寄生于千年古树之巅,常年得古树精华所养,经断者得之则经气流转,未断经者得之,则延年益寿。若是此话当真,你就有救啦!”
他愣怔片刻,问道: “你,出去这么久,就是去取这个东西?”
“是啊。这东西长在那么高的树上,爬得我都要累死了,你看,这边,这边的皮都磨破了!”她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裤子,露出两条伤痕累累的腿。
棺材里的衣服都是他的尺寸,她的四肢在宽大的裤管衬托下,原本就显得瘦削许多,而此时,两条腿上血糊糊一片,像被火烤过,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他看了一阵,低声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她放下裤管,小手一挥,道:“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脚下打滑,不过,无碍的,得到此等好货,怎么也得付出点代价。”
他却仍问:“所以,你晕倒了?”
因为晕倒了,所以回不来;而一个女孩晕倒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后果真是……
“嗯。”她只胡乱应了一声,弯腰又去藤筐中翻找,停了一会,道:“所以,我不是故意晚回来的,你不许再生气啦?”
“你晕了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醒来之后就回来啦,一点都没有耽误。”
“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她兀自忙活,随口一问,旋即,不待他回答,高兴宣布:“齐了!”
只见她一阵忙活,把篓子里的数种药材取出来,又去取来之前风干的数十种,一齐泡进药池里。
她把他放进药池里,掏出那套银针,刺在他周身几处要紧的穴位上,沉声道:“现在,你从一数到一百。”
他没有见过她这么认真。心里不由按照她说的去做。一天一夜没有睡觉,早晨又折腾了许久,此时泡在这药池里,只觉周身暖气流动,舒服至极,很快便睡了过去。
她帮他的头摆得更舒服一些,从怀中取出一根更大更长的银针,把那朵“续经寄生”放在掌中,赏玩了片刻,满意地笑了笑,吹了声口哨,那条通体翠绿的蛇缓缓向她爬过去,她摸摸蛇头,轻声说道:“小翠,看你的啦!”
小翠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向崖穴里面游去,消失在崖壁之间。
俄顷,只见数十只山鼠、蜈蚣、蝎子、蜘蛛等,从崖葬墓穴各个角落爬出,慢慢向欧阳泺围过来,乖乖等在她的脚旁。小翠吐着信子,在后面摇着尾巴,像个百无聊赖的看护。
欧阳泺拿起一条蜈蚣,用长针扎一下它的脑袋,放出一滴液体,滴到那寄生上面,那寄生竟十分舒服地摆动了一下菌伞;她随之将脚旁的毒物一只只取来,放出□□滴下,那寄生开始还似一只“蘑菇”,白白嫩嫩很是好看,不久,就慢慢变得越来越透明,四面伞翼开始上收,收成一个唇状,接住每一滴液体,甚至偶尔咋么几下嘴唇,仿佛吃得很是津津有味。
终于,所有的毒物均被她扎完,那寄生却仿佛意犹未尽,那嘴仍一张一合。她把它放到地上,它竟然像个人一样站在那里,身体一扭一扭,很是可爱。
她用银针往腕上一划,脸上现出一阵痛苦神色,忍着疼痛将手腕翻转,血液流下,那东西居然跳起来去接。
肉眼可见,血进入了那东西的“口中”,向它几乎透明的身体里面慢慢滑落,然后像墨水落入水中一般慢慢晕开,那东西全身开始变红,那红越来越深。须臾,竟变得像一块鸡血美玉,妖艳欲滴,光滑通透,而它的身体,扭得更欢了!
终于,它似乎喝饱了,闭上嘴唇,跌坐到地上。
她小心捧起那诡异的紫红的一团,来到那口煮饭用的锅前,放上一碗水,然后,把那东西往锅里一扔,用盖盖住,燃起一堆火,煮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墓穴里面,竟然听到几声类似于动物的惨叫。欧阳泺仿佛极不忍心,捂住了耳朵。待那声音终于息了,才打开锅盖去看。
锅里,那团红物在沸水中翻滚,仿若激情澎湃的心脏;她的心脏,也跟着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他醒来,只见自己仍然泡在水里;欧阳泺像很多次那样,蹲在面前,死死盯着他看。
他也回看着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问:“饿不饿?”
他茫然地点点头。
她递上来一碗东西。
他拿在手里,慢慢吃着。她死盯着他吃完,问道:“你,感觉如何?”
他有些疑惑,却只看见她嘴唇翕合,听不真切,刚想凝神,却只觉得头痛脑胀轰然袭来,随之全身气血四处奔腾,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全身肌肉骨骼扭成一团,身体里面似乎有一团生气横冲直撞,整个人像要炸开一般难受。
他已然无法保持清明,只觉得胸中郁滞无比,好像被人拖住右手,便奋力一挣,向一处全力击去——
那处,正是欧阳泺所在,她瞳孔瞬然猛睁,还来不及躲闪,身体便如一团棉花,向后腾出数米,一口鲜血冲口而出。
她眼前发黑,身体慢慢滑落,嘴角却上扬起来。昏倒之前,她说道:“你看,我做到了。”
苍树之下,草房数间。
欧阳泺悠悠醒来,如坠云端,似梦似幻,惊觉间,发现一人抱肘立于半暗之中,脸上神情,不甚真切。
声音却很真切,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两人朝夕相处这么久,竟从来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
“欧,欧,欧阳泺。”
“你,为何非得救我?”
“……”
救一个人,莫非也需要理由?
那人又道:“你,不该救我。”
她不服,任何时候,救人都不应是件错事。她问道:“为何?”
他道:“因,救一个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走出黑暗,蹲到她面前,笑了一声,道:“尤其是,当别人不想被救的时候。”
她道:“可是,我们习医之人,不能想那么多。”
他道:“你若不是医师,难道就能多想一些?”
她叹了一口气,心知不错。转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欧阳静。”
“余景洛。”
洛瑾愉已经死去。活着的,是余景洛。
用一个颠倒的名字,来奉陪劫后余生。只因前半生,已然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