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傻笑,道:“要不做什么呢?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发呆吗?”
他被噎住,盯着她在阳光下有些发光的脸庞,说不出话来。
她又道:“比起这个啊,我可更愿意去做些无用之事!反正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开心,我管它有没有用!”
他怔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这是自己找死,到时候谁也怨不着。”
她就是个傻子,与傻子讲道理,他岂非是更大的傻子?
她不怒反笑了,道:“谢谢你。”
她知道,他不拒绝,就是答应了。
然后,他开始慢慢习惯她每日晚归。她也再次开始相信他,不再把他绑起来。
这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将他弄了起来。洗漱用饭毕,天才大亮,她背起那个藤编的箩筐。
临出门前,她道:“昨日看到一物,天色晚了不甚真切;今日再去一次。可能回来的时间会有些晚。我要是真回来晚了,你自己就将就着吃昨天烤的野兔,我放在那里盖着。”
他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食物,不耐烦道:“啰嗦什么,昨天的东西能吃吗?”
她很无语,道:“那好吧,那你就等我回来吧。”
走出墓穴之前,她又回头,留下一句话:“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
但是,她食言了,
她没有早点回来,也没有晚点回来,她,没有回来。
初秋的夜风原来这样冷,躺在棺材里面竟然不觉得。只是,这一夜,却没有人把他放进棺材里,掖好被子。
秋天的夜晚原来这样长,长到好像不会再天亮了。原来,即便是失眠,有个人在旁边说梦话、磨牙、傻笑,一夜竟然也会比较容易过去。
他在这墓穴里面待了一整天,现在,夜色沉沉,他还要待多久?
他多么希望有个人能把他推到后面的山林里,在那秋千上荡一荡,在那草地上转一转,在那吊床上躺一躺。
是的,他后来其实也想去躺躺那个吊床,那个很窄小,不牢靠的吊床。她总是躺在上面,一只脚垂在地上,不时蹬一下,吊床便吱吱嘎嘎摇上一阵。
她后来放弃了把他搬上吊床的想法。她说:“不折腾你了,这吊床有些窄了,你大概还是会翻下来。”
他在黑夜中笑了,亏她还有能讲道理的时候。
他最近总是对她不耐烦。她应该不知道,那只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啦,漫长得像是一切都要石化。每一阵风,每一个声响,都好像是她的脚步声,她的衣袂摩擦声。
而她养的那条可恶的蛇,又总是在墓穴溜来溜去,发出声响,他只能频频回首,反复确认。然后,才终于能听到那个轻轻的、蹑手蹑脚的声音。
然后,她出现在面前,说:“我回来了。”
可是,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她要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了各种她回来之后,自己要如何几天不理睬她,要如何骂她,要如何不理会她带回来的东西。就像无数次他做的那样。
但是,这次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他慢慢就放弃了之前的想法,他慢慢就想:只要你快回来,我就原谅你;只要你回来,我便不再不耐烦;只要你回来,我便,相信你,相信你那些愚蠢而执拗的信念。
他想了很多,却没有发现,他竟一次也未想到,死。而死,这次离他其实很近,他只需要按下木轮椅的开关,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冲下悬崖,一切苦难,便都结束了。
月亮已然滑落,启明星已然出现在天边。
一阵风吹过,他仿佛被惊醒般抬起头来,良久,他下了决心,试着抬起了手臂,伸展了一下手指,它们都很僵硬,非常不听指挥。
和它们缠斗了好一会,轮椅开始慢慢动了起来,虽然慢,却也很快到了悬崖边——他岂非一直离悬崖很近?
小翠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猛地窜到前面,人立起来,吐着信子歪着脑袋看着他。
他低声呵斥:“走开!”
它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蛇行到一旁。
他深深吐了口气,手指慢慢向那个机关按去——“按这里,就是向前!”
她清脆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来。
轮椅却仍停住不动,小翠已经将整个身体缠在了木轮上面,将轮椅死死锁住。
一人一蛇在秋天的冷风中僵直着。
但是,人怎么可能拗得过蛇呢?最终,他叹了口气,败下阵来,道:“小翠,你让开!”
小翠仿佛听懂了他语气中的无奈,慢慢从木轮中钻了出来,像一根草绳般盘在他的膝盖上。
轮椅后退了一些,并且,缓缓地掉了个头。
他出了墓穴,来到他们常待草地上,秋天早晨阵阵寒意,天色仍是暗沉,山间雾气四起,那个秋千和吊床在晨雾中飘飘荡荡,很是清冷。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他一定要去一个地方。于是,他驶向那条通向斜坡的道路。
没有人在后面推,轮椅通过那窄小的山道实在困难,好几次都几乎要侧翻到旁边的荆棘中。好在,磕磕绊绊,他终于还是来到那个斜坡上了。这里也是空空如也。
他把轮椅上那几个小机关反复确认了一下,小心向斜坡行进。轮椅速度越来越快,风在耳旁呼呼吹过,他似乎就要像那天那样,栽个狗啃屎,但是,他快速地按动按钮,掉转方向——终于,他停在了那堆荆棘之中。
小翠毕竟是条蛇,真的像打草惊着的蛇一般倏地消失在了荆棘从中。
他焦急叫了好几声,都不见它回来,只得定下心神来面对眼下的困境。
她说得对,他会停在荆棘之中的。
但是,轮椅也缠在荆棘中,进退两难了。他一甩手,袖子撕拉一声,裂开了口子。而他的裤子,却仍然死死被林刺勾住,他用力往后拨动车轮,轮椅后退了许多,而那裤子,被林刺勾住,带着那腿,高高翘起,是不能挣开了。
他只得再次把轮椅推到前面,手指颤颤巍巍前伸,去解那刺,腿上的刺终于揭开,一抬头,头发和衣袖却又被刺勾住了。他心烦意乱,狠狠一挣,裂帛之声,一只衣袖脱离了手臂,留在荆棘中,头皮撕脱般痛了一下,他终于挣脱了。
一直以来的郁滞之感竟然仿佛瞬时舒缓了许多,身体虽然疼痛不堪,心里竟然隐隐浮上一丝愉悦。
他沿着斜坡下的窄径继续前行,绕过几棵大树,一条小路弯弯延延,通向远方----此时,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了,林雾却仍袅袅,把一切都掩得模模糊的。
他驶上那条山道。衣服不时被两旁伸出的枝叶勾住,轮椅也不时被石子、枯柴绊住,但是,终也慢慢地往前行着。
突然,雾中一个身影,缓缓向这边行来。他心中大喜,心跳如雷,连忙加快速度去迎,轮椅“箜隆箜隆”滚得很是欢快。
然而,还没等他看清,他就一头撞向一个物体,连人带椅向前滚去,抬头一看,一头半人高的幼熊正瞪着自己,双眼冒着森森的寒光。
他却无力爬起,那熊向前迈进两步。
他伸展手指,笨拙地在背后摸索,那熊又进两步。
他镇定心神,静止不动,手里,紧紧捏起一块石头。
他等待着,而它,见那人不动,竟也站在那里,不动了,双眼仍旧死死地盯着。
一人一熊,就这样僵持在这早晨的深山之中。
耳旁传来各种野兽的嚎叫,看来,整个山林都快要从睡梦中醒来了。洛瑾愉感觉到寒意从脚底心冒上来。
那肯定是错觉,因为,脚底心在哪里,他显然已经很久不知道了。
突然,一声尖哨,那熊转过身体,向后狂奔而去。
他瞳孔瞬时收缩,身体深处,突然传来彻骨撕痛,比之当初那裂经之痛,竟有过之而无不同:他看到,欧阳泺正从那路上向他跑来,而那熊,正极速向她扑去。
“不要跑!停下来!”他大喊道。同时,以最大的力气,把那石头向前扔去。然而,那石头却只落在了前方不足一寸之处。
“哎吆!”前面已然传来一声痛呼,一熊一人已经滚成一团。
他只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整个世界一片静止,只剩下浓厚的雾霾兜头盖脸地浮在面前。
他闭上了眼睛。
“哎吆!”那边又传来一声痛呼,之后,她的声音传来:“你太淘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