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笑道:“无碍的,心里惦念我这个皇额娘,就够了。改日再让他们过来,我备几样他们爱吃的点心。”青橙客气道:“多谢皇后娘娘体谅。”以前皇后不将青橙放在眼里,如今却不能了。她笑道:“可去看望了高主子?”
青橙道:“昨儿回得晚,翊坤宫的事繁杂,还没来得及去咸福宫呢。”其实并未忙到那番田地,只是皇帝专程去探望高贵妃,她若也去,阖宫妃嫔难免非议。
宫里人多眼杂,上头有太后看着,处事不得不三思而行。
皇后道:“那你赶紧去咸福宫瞧瞧,我本欲与你通往,但五阿哥今儿头一天上南书房,我得去嘱托嘱托才能放心。”青橙起了身,行了跪安礼,恭谨退下。
咸福宫悄寂无声,宫人们死气沉沉,行事多半颓废沮丧。进了寝宫,里头伺候的宫人皆为陌生面孔,浓浓的沉水香味欲盖弥彰,与苦药味绞在一处,十分冲鼻。青橙命人将熏炉搬到廊下熄灭,又道:“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掌事的宫人懈怠,道:“御医吩咐了,不能叫高主子吹风。”
青橙道:“闷在房里,气味儿难受,正常人也要憋出病来。”停了停,又道:“到底是哪个御医吩咐,我倒要仔细问问。”
御医的原话其实是:“天气再热,房里也不能放冰,再有帘幕要时时垂着,别叫风扑了高主子。”既然不能让风扑,宫人们连窗也懒得开了,无事时她们也不进屋子,只在外厅里守着。有时皇后、妃嫔过来探望,问起来,以为是御医的话,皆未计较。今儿青橙突然说要宣御医对峙,掌事宫女慌了慌,又镇定道:“既是纯主子叫奴婢们开窗,奴婢们不敢不遵,但若出了什么岔子,奴婢可担待不了。”
这番事不关己的模样,气得青橙道:“我不管你是从哪儿调过来的宫婢,既当了咸福宫的差,就该好好服侍高主子。你…”话犹未落,帐中有声传来,道:“罢了吧,味儿闻惯了,也没什么干系。”青橙暂时放过那宫女,行至榻前,道:“把你吵醒了。”
说罢,依着规矩行了大礼。
高贵妃赐了座,命人挂起帐子,往枕头底下又垫了四五个缎紫的大迎枕靠着。她面容土白,连唇色也无。双颊深陷,显得眼睛空空洞洞的极大。青橙预想过她无数种样子,竟也未料到已至如斯地步,未免心酸,道:“可叫你受苦了。”高贵妃看见她,倒比看见皇帝还要欢喜些,道:“再苦也已经这样了,一日捱过一日罢了。”
青橙道:“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尔绮给你做。”
高贵妃唇边抿起一抹笑容,寡白寡白,渗人无比。她道:“舌苔早被汤药灌得没了味,吃什么都是一样。你有尔绮这样忠心的奴婢,也是福气。不像我...倒被身畔之人害了。”青橙心头一悚,看来金玲谋害她血崩、皇子已死之事,她全然知道了。以为她会大吵大闹,撕心裂肺,不想竟是如此沉着安静。
青橙怔忡半响,才道:“你放宽一些心,别闷着。”
高贵妃正欲说话,猛地一阵咳嗽,底下人无动于衷,还是海安端了痰盂和参茶。青橙坐到榻边,轻轻替她拍着背,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等我好好整治整治咸福宫,实在无法无天了。”高贵妃好不容易止了咳,道:“算了。”
反正也活不久了,算了,所有的事,都算了。
青橙道:“那怎么成...”意犹未尽,高贵妃捂住她的手,道:“算了,她们平白被皇后指了给我,已觉是偌大的苦难,何必再为难,就当积福了。”停了停,旋即道:“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若我能好起来,定要与你推心置腹交往一番,只是…”止了话,又似忽而想起什么,道:“我知道你与愉嫔走得近,我不是要间离你们,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此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你…提防着些。”
她的手瘦如骷髅,筋骨暴起,苍老如妪。青橙反握了握,寒凉如冰,没有一丝温度,犹是行将就木之人。外头起了喧哗,有宫婢进屋,手中端着朱漆食盒,福身道:“主子,皇上赏了两盅燕窝羹。”青橙招手,命宫婢走近,亲自取了羹,道:“我喂你吃点。”
高贵妃未推却,点点头道:“有劳。”
她只吃了小半碗羹,便说饱了。青橙不敢勉强,免得伤了脾胃,见她乏累,便扶着她躺下,盖好锦被,柔声道:“你好好歇息,明儿我再来看你。”顿了顿,望着旁侧的掌事宫女,扬声道:“若是她们再敢怠慢你,定要跟我说,该罚的,我绝不姑息!”
掌事宫女吓得含胸垂首,噤若寒蝉。
高贵妃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阖眼不再说话。青橙回到翊坤宫,已近午时。皇帝去了寿康宫侍奉太后用膳,永璋留在南书房补习,永瑢睡了一觉起来用了膳,又睡了。从昨儿的四人一齐用膳,到今儿只剩一人,实在是天壤之别。
青橙见过高贵妃,心情本就低落,此时越发没了胃口,便只让厨房下了一碗牛肉面,就着凉拌海带、圆葱酸辣木耳、水煮白菜还有腐乳豆腐吃了,又坐在窗下练了两张字,看着天空发了会子呆,方懒懒歇下午觉。
皇帝在养心殿特地宣了高贵妃父亲说话,道:“书瑶病重,朕本想让府上亲人入宫探望,但书瑶不肯,朕也没得法子。”高父已觉皇恩浩荡,道:“高贵妃能得圣上如此眷顾,已是高家之幸,惟愿她好生养着身子,平安长岁。”君臣相互宽慰一番,待高父退下,天已经黑了,敬事房的李玉捧着绿头牌进殿,道:“请皇上翻牌子。”
吴书来适才忙着伺候皇帝喝茶,未料到李玉钻着空子进来了,不由狠狠一瞪。
李玉没得防备,被吴书来一瞪,以为犯了天大的错,唬得脚跟子都软了。皇帝正是不畅快,拂手欲让李玉退下,忽而想起皇后光明正大的那一番话,指尖划过两排绿潭潭的翠玉牌签,暗忖片刻,便翻了愉嫔的牌子,道:“去吧。”
连着大半月,皇帝几乎临幸了所有的妃嫔,使得太后、皇后都无话可说。
皇帝不去翊坤宫,青橙便闲了下来。每日画两幅莲花,抄两卷经书,陪着永瑢喂一会兔子、松鼠,瞧瞧永璋的功课,探望探望高贵妃,也算过得满满当当。
这日是十五,众妃嫔往寿康宫给太后请安。夏日炎热,太后在庭院里搭了棚子遮阳,让底下的小宫女小太监踩高脚、踢毽子给她瞧。富贵人、秀贵人年纪也小,贪玩得很,与宫人们嘻嘻笑笑闹在一处,讨太后欢心。
青橙身处妃位,与皇后随侍太后左右,端茶倒水,一丝不乱。太后笑道:“要不是天气热,太阳晒人,哀家还想看你们放风筝玩。”皇后道:“太后体恤宫人,臣妾自愧弗如。”青橙既不说话也不附和,只要太后不问她话,她就一直静静候着。
这一点不卑不亢的性子,倒颇合太后心意。
舒嫔是惯会讨太后欢喜的,天未亮时亲自坐船在御河摘了莲花、莲蓬。莲花已经给嫆嬷嬷拿去插了花瓶,此时又贡出莲蓬,笑道:“臣妾也不知太后喜欢不喜欢,臣妾觉着新鲜莲子自己剥着才好吃呢。”太后拍了拍她的脸,道:“小丫头,玩意儿倒不少。难为你用心想了,哀家高兴。眼下正是吃莲子的季节,莲子能养心安神,滋养补虚,是好东西...”
有醇厚的朗朗之声传入,道:“是什么好东西,让朕也尝尝。”
皇帝一身杏黄倭缎团福便袍,未戴发冠,穿着黄漳牛皮靴子,俊朗而威严,负手徐步行来。众人忙停下动作,齐齐屈膝请安。皇帝言笑晏晏,四下扫了一眼,道:“都起身吧。”他单膝半跪给太后请安,太后叫了平身,方笑道:“舒嫔大早上采了莲蓬孝敬哀家——”又带笑横了舒嫔一眼,道:“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剥两颗给皇上尝尝。”
舒嫔回神,又惊又喜,正要取了珐琅护甲剥莲子,皇帝却笑道:“不必了,朕自己剥着吃有意思。”皇后从盘中取了莲蓬递与皇帝,笑道:“舒嫔也是如此说呢。”皇帝一面徒手掰开莲蓬,自有小太监在旁边捧着盘子接住莲蓬的碎皮,一面朝众人道:“你们刚才干什么,现在仍旧干什么,讨得太后欢喜,就是讨朕欢喜,不必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