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们不来治我的心病,因为我有更急需解决的问题。我摸到脸上的氧气罩——我动完手术有多久了呢?我背部开过一刀,腹部开过一刀。我躺着,忘记哪刀在前,哪刀在后。反正,对别人来说不用输氧时,氧气罩还蹲在我脸上——我肺部不好吗?或者我整个人太虚弱?我懒得去想。反正也想不出来。有点儿心慌输液时滴流总是有点快。
同病房住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我没和他们说过话,也没数过。他们都知道我有癔病,失忆和自闭症。简称作神经病。他们用一种怜悯和嘲弄的目光把我捆起来,像是埃及人打发他们死去的发老一样,把我打扮成一具木乃伊。我旁边的十二床很温柔。对我举起一个苹果问我吃不吃。我的手放在氧气罩上,氧气罩在脸上,摇了摇头。十二床换了人。她出院了,不知是死着出去的,还是活着出去的。再没人来问我吃苹果吗?
有一个女孩子,把头发梳成巴比伦通天塔,撅在后脑勺。她似乎总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觉得她和每个人都吵过架——除了我。我自闭,一个字也不吐露的。她孤掌难鸣。她和十二床吃苹果的吵了起来,满脸通红,像个熟螃蟹。十二床在发抖。我觉得脑子里有个开关响了一声。智力与体力同时涌现。于是我——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摘下氧气罩,半卧在床上加入舌战我真是字正腔圆,辞锋犀利,攻守有度,逻辑缜密,一瞬间我觉得我是某个辩论会上的最佳主辩。我流流利利地把巴比伦塔数落着,从道义上,从言辞上,寂寞的占领着绝对优势。她和我争辩,东一句,西一句,把战线拖的很长。我很想提醒她:不要转移矛盾,这是没技巧。但是,随她去吧!无论那一领域,我的逻辑虽然有限,却也够了。巴比伦塔的雀斑变地比脸还白。脸变地比一世纪还长。她指着我:“你……你……你这个小矮个,是个什么东西?”脑子里的开关咔地关闭,一阵风似的智力与体力消失,只剩下对毫无意义的厌倦。我重新把氧气罩放回脸上,头晕胸闷,有些痛,在腹部。我想起来了——我被摘除了左肾。为确认一下,我稍稍引出手去,触到了一条多足虫似的伤疤。
病房里有两个护士,一大一小。小的是瞪羚,总把两只圆眼珠瞪得夺眶欲出;大的是河马,有小而圆的耳朵和眼睛,长方大脸和双颊鼓起的圆圆的肌肉。张嘴呵欠时露出粉红色的上颚和黄而稀的牙。还有上下一样粗细的圆柱型短腿及腿上一步一颤的圆圆的后臀。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统治这间病房的呢?或许还有其他护士吗?
护士可以帮病人弄些书或音乐之类,她们好像都享受这种待遇,而我没有。可能因为我视力不佳,不宜阅读吧!我恍惚看到一些花红柳绿的书皮。瞪羚来问我要什么,我说:“一本海德格尔,一册安格尔,一盘维瓦尔第。”瞪羚怔了一下,两眼滚圆,也许她不知道到哪儿去找这两个“哥儿”和一个“弟”。咽了两口唾沫说:“你好好呆着吧!”于是所有人纷纷掏出怜悯和嘲弄来捆我。我为亲手断送自己的机会而后悔。等再一次河马来问我时,我立刻说我只要安徒生童话。也许是我说明不清,河马给我拿来一本带插图拼音的幼儿版。我随便翻开一页,回想着原来见过的全译本。又一句一句把它们想成和拼音很像的英语——我会英语?在他们看来我沉溺与这种低弱的图书——来捆我吧!木乃伊!!!
病房里还有一台电视,巴比伦塔把频道调来调去,谁不同意她就和谁吵。只是没有想河马和瞪羚这官方代表挑战。她选定一部穿清朝服装地电视剧’>电视剧。我觉得那电视剧’>电视剧每天都演同样的一集。相同的混乱,错误,莫名其妙的眼泪和抒情。像每天都看同一只长颈鹿的脖子。他们盯着电视,目不转睛,神情凝重,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眼花了,看见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黄黄红红有泛着灰。仿佛要恶狠很地咬什么东西一口。是不是我有高血压,影响了视力?
病房由马掌羊蹄统治,之下是巴比伦塔,之下是他们,之下是我。
我的记忆到哪里去了呢?他们被人偷走了?他们自己逃走了?我能向河马,瞪羚,巴比伦塔中的任何一个求教吗?我只有凭自己这有限的智力与逻辑来找寻答案。于是我立在苍白的记忆之海,看那独角鲸激荡海水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看一条紫红色带螺纹的长角将海面划破。轻轻的说:“你聪明的,告诉我。”
(二)
微黄的凝固的场景显现,我最后的记忆:我是一个孩子,在一个巨大的展厅里;一头被展览的独角鲸;一群人。
那头鲸鱼真大呀!我觉得它塞满整个展厅。这个展厅就是全世界。我担心,他要是作起来,房顶就会被顶个粉碎。星星就会和碎玻璃一起掉下来;他要是稍稍侧一下身,所有人都会被挤到外面去。跑慢了就会被碾死。他到底有多大呢?小学的课本上讲:一条鲸鱼的舌头上可以站多少人,一条鲸鱼比一头恐龙重多少,我怎么知道着具体的几吨重的数据代表什么?我不能左手握一条鲸鱼,右手拎一头恐龙,像各拿一个苹果和梨一样来掂量比较。我只能想。我是一个小孩,另一个小孩满脸严肃地对我说:“他真大!特别特别大!你明白吗?”我就惊叹地点点头:“明白!明白!”仿佛我曾经抱着多少吨重的鲸鱼走了几步,放下来说:“太沉了!”一样真切。
我仰望着一座黑色的山。我问旁边的大人:“这是什么?”大人说:“独角鲸——你没看见它头上长的角吗?”我绕到鲸鱼的前面,看见一只长长的紫红色带螺纹的角。然后我觉得,我伸出手去把那只长角握在手里。
这一定是我的臆想:一个成年人也不可能摸到那么高的地方。更不可能一只手握住那么粗的东西。可我确实有这种印象。我握住那带螺纹的长角,然后听见一声低沉而洪大的鸣叫。仿佛有谁在天边吹响一只黄金的号,全世界便起了轩然大波,深奥浑厚的密语从我心上碾过。
我不由自主的震荡,如被狂风揉的树叶。心脏随着声波剧跳,血往上冲。辽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是海浪,是飓风。我看见展厅瑟瑟发抖,昏黄的灯光摇晃。空气中充满看不见的暗尘。还有被震落的星星,电光火石地虚弱一闪,所有东西都失真。人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黄黄红红又泛着灰。仿佛要恶狠狠的咬什么东西一口。我惊骇的收回手,对身旁的大人说:“他在叫——他在叫么?”大人拍拍我的头:“死了怎么会叫?”我依旧惊骇,余音缭绕,我全身还在同声波共振。这时,展牌上黑色的字浪涌一般一波一波扑进眼来:“……鲸……白令海……”
我大惊后顿悟,我喜极而说不出话:一握之下,我已和这独角鲸达成了默契。从此以后,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到白令海去看鲸鱼。是啊!我那真正的身体,早已轻轻一握紫红色带螺纹的长角,便飞向了白令海。一切的智力,逻辑和历史都是“他”的。“他”在白令海遥远的呼喊,一页一页的记忆便飞了出去。
对这个发现我兴奋地要一挺身坐起来,在白令海啊!去白令海!我听见一阵警铃响,河马和瞪羚跑来了,她们来干什么呢?不管它!我要去白令海!现在就去!
春天,白令海水冷暖交汇,数不清的鱼虾,还有单细胞藻类,浮游生物在海底无声地喧嚣。这是一支庞大而安静的军队,进行证明自己存在的奋战;又是柔软的洪流,轻轻的就把整个星球的生物圈托起。就像金字塔底托起塔尖。生命的激流是大火在烧,但我看见的海水,只是平静的一片。半透明,干净,由无色,浅青,碧绿,深蓝,墨黑,层层向下深邃,像眼睛一样,诱惑人。漂在上面的是巍峨冰山,还有,排着队,沿海岸北上的数不清的白鲸。
他们哪里像巨兽?在我看来他们很小,像一个一个白色的婴儿。纯洁,甜蜜,举止安静,温柔而天真;我再飞得高一点,他们就像一小片一小片未化完的薄冰漂散在水里;再高一点,他们就变成单细胞动物那么微小,很脆弱的,令人担忧:白令海若起一点风浪,他们就会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