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霜(40)

作者:未廿九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这只是因为他还未全然想起自己的使命。而他以后的剑,只会向你。或者说,他生来,就是为了毁灭你的。”

司镜向来都能将最残忍的话语,说得最为平淡。

然舟雪却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伤心的神情,只是浅淡一笑:“司公子,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并不介意死于泊岸的剑下,我只是觉得,若有可能,他能不能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活着……而我与他人的恩怨,又何必连累于他。”

“若是以前,我可没有办法,不过现在……你倒要好好感谢感谢商姑娘。”

司镜一句话,便将话题引到了商折霜身上。

商折霜原先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说话,不太认真,甚至于有些囫囵吞枣,现下猛地回过头去,有些讶异地看着司镜。

“商姑娘原先在棺巫那不是取了三瓶药么?”司镜见商折霜这般反应,不免一笑,原先疏冷的眸子也浮现了几许暖意,“其中一瓶确可以解我身上的毒,而另一瓶,却是一种香,可以洗去魂魄或执念的过往。只不过,这东西,需要以人的魂魄来引。”

“我可以。”舟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

“就算魂魄失离,漂泊无依也无所谓?”

“无所谓。”

“如此,甚好。”

司镜的眸中含着笑意,但这笑意却似漂浮在虚空中一般,无所依存,渺茫如镜花水月。

“我能想办法留住泊岸一段时间,至于其它的,便要看你自己如何作为了。”

明明最后的选择是赴死,舟雪却好似松了一口气。

她缓缓地跪下,竟是向司镜与商折霜行了一个大礼,之后默然起身,一句话也未说,接过了司镜递来的小瓶子后,便悄然离去。

待舟雪走后,商折霜才凝起了眉道:“为何要与她说这件事。”

“商姑娘觉得不妥?”

“我只是觉得,就算只剩下一年的时间……”

“也不必为了一个注定杀她之人,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是吗?”

“……”

司镜轻而易举便猜出了商折霜想说的话,而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那些话语都堵了回去。

“商姑娘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是不会理解舟雪。”

“你能理解?”

“或许吧,有时候,彼此彼此。”

司镜的回答好似随意,又好似用了心,不过商折霜却依旧不明所以。

她不喜欢与司镜打哑谜,而此时更深露重,夜已深了,于是索性挑了挑眉道:“我去看看舟雪,也算是给你的托付一个交代。”

“商姑娘想怎么做都可以,随心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霜霜:我不想再听到随便这两个字了。

司镜:那……乖,听话,到我怀里来?

第35章 食时(九)

司镜的回应漫不经心,好似舟雪不是他托付给商折霜的,又好似无论商折霜做什么,他都不会有意见。

“司公子倒是随性。”

“商姑娘不是一向比我更为洒脱吗?”

“……”

商折霜不明白,明明司镜这人身上没什么烟火气,但与司镜所处越久,她却好似莫名被缠入了人情的怪圈,纠葛于种种事中。

“罢了,你重伤未愈,还是好好休息吧。”她嘟囔了一句,一拂袖,便径自走至了门边,还顺带将司镜屋内的烛火熄了。

-

秋雨下了彻夜,没有停的迹象,虽只是绵绵小雨,却将最后几朵顽强留在枝上的桂花,都尽数打落了。

商折霜就这样,在舟雪的屋外隐了一夜。

她对人情太过不敏感,所以完全不知晓要如何体谅舟雪的心境,索性也懒得与她交谈,只想着跟着她便好。

而舟雪的行事亦不拖泥带水,在日出之前,便收拾好了房间,只身一人离开了屋子。

她所行方向是南边,商折霜依稀记得,澜城的南边有一座高山,唤作崇山,因为山势险峻、巍峨无比,所以甚少有人涉足。

她不知道舟雪为何要去那里,但也不太在乎原因,隐在重重屋宇之后,若即若离地跟着她。

待她们一前一后到了崇山后,下了几日的雨,竟然停了。

崇山泥土湿润,曲曲折折的小径绵延到山上,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让人恍如置身梦境之中。

为了避免跟丢舟雪,商折霜跟得便紧了些。

最后许是厌倦了如同对待敌人一般的谨小慎微,她一改往日的习惯,时不时衣料也会蹭过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而她这番行为,无异于在光明正大地告诉舟雪——我在跟着你。

果然,不过多时,舟雪便停下了步伐。

她站于微茫的晨雾之中,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纤细的影子。风将她的长发扬起,使她整个人就宛若二月里如玉妆成的柳树,柔美而坚定。

她没有转过身,似是确定跟着她的人就是商折霜。

之后,她宛若清泉漱石的声音,便随着晨风一同,被吹到了商折霜的耳畔。

“商姑娘既是来了,若可以,便陪我说说话吧。”

商折霜本就守了一夜,有些倦了,想着此事也该有个了结,而一切本就是舟雪自己的选择,是以心中伊始的那点别扭与不解,很快就消散殆尽。

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舟雪的身侧。

舟雪的鬓边的发有些微湿,结成了一缕,然贴在她的面上,却不叫人觉得落魄,反而勾出了一丝别样的韵味。

——就好似出水芙蓉,是一种天然去雕饰,而不优柔娇作的美。

“舟雪与商姑娘毫无交情,甚至初见时还险些伤了商姑娘,却能得商姑娘如此厚待,是舟雪之幸。”

“你伤不了我。”

“商姑娘还是如此直率。”舟雪笑笑,继而道,“无论商姑娘是为了什么,随我来了崇山,都理应受舟雪一句谢。”

“你就不想知道泊岸到底为谁的怨念而生?顾愆辞他应该知道……”

“不想。”舟雪的回答很简单,也很笃定,“我平生造过这么多杀孽,虽都是他人所托,不过,恨却大多落在了我的头上。我也曾想过,我是否无辜。但商姑娘,只要我的剑上沾了血,我就不无辜。”

说这句话时,舟雪的目光换换飘向了远处的一片枫红。

漫山遍野都仿佛在云雾中烧了起来,烈艳至极。

“无论泊岸是何人的怨念所化,那人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了。而他,却在与我的接触之下,逐渐有了七情六欲。他原先或许只是一柄剑,但现在,却不该只是一柄剑。若杀了我后便消散便是他的宿命,那这世道于他来说,未免也太过不公。毕竟,他还未尝过人间疾苦,也不太懂得人间情爱。”

舟雪漆黑的瞳仿佛随着远处的红枫燃了起来,继而生出了一道温暖且柔和的光芒:“万物皆有灵,而我,是真的想在最后,不自量力地守护这抹本该被仇恨占据的灵……就当是,为我这漫无目的人生,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她们此时已走至了崇山之巅。

沿着峭壁之侧往下望,只能瞧见重重叠叠的云层,而一抹红光隐在了其中,竟被云雾的白淡得几近看不见了。

天色还未亮起,舟雪一拂袖便坐至了悬崖之上,没有丝毫惧色,微微晃动着双腿。

商折霜倏地觉得,她这一辈子,甚至于和泊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不如此刻快意与洒脱。

舟雪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司镜给她的小瓶子,继而又掏出了一张封着底的、卷着的、细细的纸。

她将小瓶子中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了其中,而后燃起了火折子。

一缕乳白的烟气自细纸慢慢攀援而上,勾出了一抹奇特的异香。

随着那抹白烟的燃起,舟雪的面色显得愈发苍白,甚至就连天际那一抹越来越明亮的红光,也照不亮她那张惨淡的面庞。

她宛若被永恒置于了黑暗中一般,整个人都透着森森的死气。

“商姑娘,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杀手,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便是不留尸首,没有亲眷。我们这一生得罪的人太多了,宛若依附于黑暗的影子,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噬。朋友、家人、爱人,这样稀松平常的关系,于我们来说都是奢侈。”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却依旧想央求商姑娘一件事。若有可能,便带泊岸出空域吧。我虽不配与他一同,却也不愿见他困于樊笼,为两个死人所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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