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好办了,追拦堵截,砍瓜切菜一般。大约像他手下这么硬茬的,还是头一次。周乐心里有些难过,这些人有的跟了他两年的,也有不足半年的,都是好儿郎……还有阿昭,还不知道半夏……
周乐抬头道:“小人有个念头,策大爷要不要听听?”
方策正在为难:他这时候想回山,就怕被老大劈头一刀宰了,喊冤都不能。然而这里到手的花红就这么飞了,也怪可惜的;可惜还在其次,这两个人的身份,那个什么公主倒没什么,还有个男的,手底下丘八可不少,要泄露出去这单活是他做的……就算杀了老大,他恐怕也得准备收拾包袱走人了。
偏就这么上天入地地找不到了?连要往哪处追都不知道,还被诓了一道,真特么见了鬼!猛地听到周乐这话,没好气道:“说!不说老子劈了你!”
周乐“战战”道:“策大爷找不到人,怎么不在这周遭找找?”
方策提脚要踹,周乐机警,知道这一脚可不能挨,略略闪身躲过了正面,让肉多的地方挨了,就听得方策骂道:“还敢躲——你那个眼睛看见我没找过这周遭了!当人人都是你那个猪脑壳!”
周乐看着满地血肉和泥,认真说道:“没准、没准就在这里呢?”
“什么意思?”
周乐搓着手,赔笑道:“大爷您看,这人挨着人,肉挨着肉,您手下都英雄好汉,哪里能做这腌臜活,大爷要不嫌弃我——”
“你去!”方策这回听明白了,敢情这小子还真是油锅里捞钱花的苦手,人都烂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发财,不过也罢,说起来还当真没仔细搜过这里一堆……烂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一遍!”
周乐得了令,立刻面上生光,飞也似得去了。
方策起初还盯着,果然那小子点检得认真,只是时不时往袖子里揣点东西,也不嫌脏!觉察到他的目光,竟然还能羞涩地给他点个头哈个腰。
方策:……
他心里甚是鄙夷,也懒得再看,索性吩咐了手底下喽啰看住,自个儿到一边去了。
过了近两刻钟,忽然听得那小子一声欢呼:“找到了!”
要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这小子是个福将,可惜方策不是别人。他心里颇有种哔了狗的不忿感:他这里费心费劲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被这个二愣子三下五除二地找到了。偏全程还在他和手下的盯视之下,没有搞鬼的可能。
方策纵马过去,就看见周乐抱着一件素色纱衣,如云雾堆叠。长刀一挑,就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环佩交击之声。方策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这小子的衣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借机藏了几个。
周乐觉察到他的目光,忙不迭赔笑道:“小人不敢、不敢!”
方策没作声。
这纱衣看得出质地不凡,但要一口咬定是公主所有,倒也未必。他是世家子不错,门第却不高,也没有去过洛阳,更不可能见识公主这样的贵人。兴许公主身边婢子如此穿戴呢?他心里没底,只是不肯露怯,沉着脸对住火光细看。待看到那只玉色裙压,方才略吐了口气,示意手下把火把压得更低一些。
被踩过的痕迹,从周乐所站之地往东南方向延伸,一直伸到路旁坡下。那里有一大片被压倒的草。
难怪怎么都找不到人。都只道她会仓皇奔逃,如今看来,却是乱初起,就弃马弃车,藏身于此。一直到那该死的亲兵指了假路,他们追踪而去,方才弃了衣裳首饰,从容逃走。这衣裳恐怕又是障目之法。
方策越想越觉得这个公主不简单。
他再看了一回从踩痕到纱衣的路径,这看来就像是仓皇间走到这里,才想起自个儿衣物惹眼,匆匆脱下来,方向直指安定门,再往外就是周军驻军之地。心里不由一声冷笑。虽然如今是礼崩乐坏,宵禁不严,但是时过二更,九门已闭,想她娇怯怯一个小娘子,难道还有飞檐走壁之能?
既然这个公主是个脑子清醒的人,方策环视四周,城中情况他大致也知道,最先投诚的是周、李两家,这两家子弟为其奔走和游说可谓不遗余力,之后才到崔家和陈家。听说封家走动也颇为殷勤。
然而今日她才从周家出来,即遇伏击,恐怕对周家的信任,多少会打个折扣。
方策仔细揣度一回,心里有了底,吩咐手下道:“带上他,我们走!”长刀所指,却是李宅所在。
一行人带上周乐,匆匆就去了。
……
马蹄声渐渐远去。
月光静然照在地面上,血肉铺陈的地面,人间修罗场。血腥的味道充斥于口鼻之间,嘉语一动也不敢动。她和周乐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每具尸体都被补刀。这伙人应该就是打算好了不留活口。
他们甚至来不及翻检。
他和她说,他把人引开,她不要急于出来,防备人去而复返。
她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把周乐带走了。她心里有点慌。也许是月光太嘈杂。
过了半刻钟,马蹄声果然去而复返。没看到人又走了。这次兴许是真走了。嘉语想。仍藏在血肉堆里,不敢出来。一直到这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伏击者是什么人,背后是什么人,意图何在。
她不知道。周乐也不知道。周乐编了一大篇鬼话,其实句句模棱两可,不过是把水搅浑。
那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而且相当准确;
那人想的不止是杀人,还有灭口。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就是别有所图;这些不过是杀手,未必就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杀了她,在外人看来,大致是如断掉她兄长一臂;只是杀了周乐,那倒让人起疑是不是她兄长想要独吞人马了。但是这个幕后人,是打定了主意,两条命都要。杀了她也就罢了,周乐一死,六镇降军无人能制,妥妥地烂了冀州——哪个冀州人这么丧心病狂,也不怕被乡民挖了祖坟?
莫非是还有后手?然而缓急间哪里有人能接下这个烂摊子?
周乐方才那一篇鬼话,有大半即兴发挥,看人下菜碟。这样想,那个贼头恐怕并没有见过幕后人。原本周乐是打算诓了他们去周家,趁乱逃走,说的几句话用上了激将,谁想这个贼头性情凶悍孤拐,却又谨慎至极,倒教人无处下嘴。如今更是……把人带走了。他身上可没有刀。刀在她手里。
他说即便带了也会被搜出来,反而增加凶险。这不过是安慰她的话。
他待她好,她是知道的,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她配不起他待她这样好。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清清楚楚,锱铢必较。
总是她没有用,得了从头来过的机会,还是不能事事料中——
这一念未了,又听得一阵马蹄声,嘉语惊骇之下,面色惨白,竟抬头去,与那鲜衣怒马的头领四目交汇,撞了个正着。
那是怎样一张脸!
斑驳的痕,坑坑洼洼,在眉间,在双颊,在唇鼻与耳颈上。月光的清浅越衬出血痕狰狞。嘉语几乎是尖叫一声,那不是……不,她想,那不是!那绝对不会是……然而紧跟着,那头领竟也叫了一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与喜悦。嘉语没有听出来。
那人跳下马,后头立刻有人举了火把来,这样她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个从尸体里坐起来的人穿了亲兵的服饰,衣裳和头发都被血浸得透了,板结得像是泥。脸上也是血混着土,但是她还是认出来了。
她几乎是跪坐了下去,喊道:“阿姐!”
风泠泠地从她们之间穿过去。
嘉语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不能够确定这是美梦还是噩梦。这个人叫她阿姐。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叫她阿姐。但是她的脸——
这是在做梦吧。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那像是很久之前了。周乐说打听到了嘉言的消息,已经派了人去接。之后过了月余。她也没有敢多问。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有时候会梦见她,梦见她问:“是不是宋王杀了阿爷?”
“阿姐你为什么不救他?”
她在梦里总是急于辩解,说不,不是他,是元祎修。她没有来得及救他。然而在梦里总是开不了口,嘉言就已经拂袖而去,她说这个仇,你不报,我来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梦里,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面孔,她想那不是真的,嘉言有多么好看的一张脸,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