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菱看着她,隔着三十多年的岁月,她看着这个“情敌”。黑色的西装裙外面披着乳白色的貂绒大衣,没有一丝杂色,一串龙眼核那么大的珍珠项链挂在她天鹅一样的脖颈上。她还是那么美。年轻那会儿,林菱觉得顾倾城如同她的家乡荷塘里的半开的小荷,如今的她,则像盛大开放的牡丹。她不是文人,没读过什么书,描绘不出她的美。她总是让她想起平生所见过的那些美丽事物,比如一颗浑圆的毫无瑕疵的珍珠,比如最光洁的红蛇果。
对于林菱母子,顾倾城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客厅。
秦林恩正在看报纸,听见动静,放下报纸,淡淡道:“请坐。”
顾倾城居高临下地睇一眼沙发上坐着的秦林恩,勾了勾唇,“你都没有一个书房吗?”
“客厅就是接待客人的地方。”
顾倾城这才纡尊降贵地看一眼轮椅上的林菱和推着轮椅的秦瑞铖,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
“闲杂人等不回避一下吗?”
“他们是我的亲人。”
顾倾城觉得自己的胃愈发绞痛起来,呵,亲人。他唯一的亲人,他的亲儿子可能要喋血山林,他这个做人老子的,却在这儿和没有半点血缘的家伙畅叙天伦。
她不动声色地任由肩上披着的大衣滑落下来,轻轻拧身,将大衣抄进臂弯,却将背后的玄机露了出来,原来她身上的西装套裙背后竟然是蕾丝钩花的,雪白的背脊若隐若现,两扇玲珑的蝴蝶骨振翅欲飞,这才施施然在秦林恩身侧的沙发上落座。
“顾小姐您喝什么?”林菱紧紧捏着轮椅的扶手,如同每一位周到的女主人那样发了话。
她一直未嫁,喊小姐确实没什么不对,也经常有一些浮浪子这样称呼他,仿佛是对性吸引力的一种佐证。顾倾城不知道这个农家女,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喊她顾小姐,当然,在她看来,这是一种示威。
顾倾城抿嘴微微一笑,用法语说了一句“一杯咖啡不加糖,加三滴雪莉酒,再请撒一点肉桂粉。”
“去倒两杯红茶来就行。”秦林恩淡声打断了她。
林菱温顺地点点头,由秦瑞铖推着朝茶水间行去。
空旷的客厅里此刻只有他们二人。顾倾城忍不住一眨不眨地看着暌违许久的面容,他老了,眼角有了细纹,鬓角竟然已有这么多银丝,可是依然是她爱惨了的模样。他离她只有一臂之遥,她却再也不能扑进他的胸膛。
顾倾城觉得肺叶里的空气都凝成了湿冷的果冻,让她呼吸不畅。她放在貂绒大衣下的左手不由自主攥成拳,指甲掐进了掌心。深吸了一口气,她终于说了来意:“阮沅被乔萨旺绑架了。你儿子在去救她的路上。他刚在越南鏖战一场,又马不停蹄去闯龙潭虎穴。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我希望你能帮他一把。”
秦林恩眉头微蹙,“他并没有向我求助。”
“他是你唯一的儿子!秦仲恩,你有没有心!你这个当爹的就是卖军火的,只要你肯帮忙,随便什么重火器,就能把那儿夷为平地,不要说一个小小的菩萨省。”
秦林恩扶了扶额角,声音冷峻:“你以为是拍电影吗?开着直升机往别国的领土上投掷燃烧弹,还是一串迫击炮开到人家的边境线上?”
“他是你唯一的儿子!秦亦峥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死了连捧遗像的人都没有!”顾倾城被对面男人的冷硬气得口不择言,“你便是恨毒了我,可是秦亦峥身上流的难道不是你的血?你宁可捧着一个外人,我倒是没看出来你挺喜欢给别人养儿子。”
“他若不肯接手这一切,就不能享受我的荫庇,那样才会害死他。你到底明不明白!”秦林恩只觉得头痛欲裂,像一枚蚌壳终于微微打开了一线:“你以为我完全对他不闻不问?他在越南搞到的那些枪械你以为是怎么来的?你以为这么多年他洪福齐天都是佛祖保佑的吗?”
有轮椅在地板滑行的声音传来,两个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依旧是秦瑞铖推着轮椅,女佣端着茶盘跟在身侧。
林菱示意女佣将一个描金花卉骨瓷杯放在顾倾城面前的茶几上,笑着朝顾倾城说道:“英国红茶,还给您配了一块香草舒芙蕾,您尝尝看。”
还真是居移气养移体,谁能想到当年那木讷的农家女如今有这般造化,倒上得台面当起太太了。顾倾城傲慢地瞥一眼林菱,端起了茶杯,然而还没有送到唇边,她忽然又放下来。
秦瑞铖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咯噔一声轻响,都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他的手隐藏在轮椅背后的插袋里,掌心的冷汗将格洛克17的握把都染上了湿意。
“我要喝你的那一杯。“顾倾城忽然探过大半个身体,自顾自地将自己的茶杯推到秦仲恩那边,又要将秦仲恩的茶杯移到自己面前。
林菱脸上血色一下子褪了干净,她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下意识就要制止。
茶几上放着一只圆柱形的金属花瓶,里面插着大蓬的秋绣球。顾倾城的手指已经捏住了秦仲恩茶杯的把手,然而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从花瓶隐隐绰绰的反射看见一个扭曲的乌洞洞的枪管,被秦瑞铖从轮椅后面抽了出来。正朝着秦仲恩的方向。
身体的反应比所有的理智都诚实。她已经扑到了秦仲恩身上。
装着消声器的手枪没有响,子弹撕裂空气,从她美丽的背脊射入体内,鲜血将黑色的蕾丝染成了混沌的紫红,仿佛开败的玫瑰。
“不——”。
一击不中的秦瑞铖觉得手掌里冷汗愈发厉害,几乎握不住枪。
目眦尽裂的秦仲恩已经从顾倾城身下跃出,他像一头要噬人的猛虎一样,悍然跃上茶几,茶几上的花瓶茶杯被他乒里乓啷地踢向了秦瑞铖。
秦瑞铖连连扣动扳机,有子弹击中花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落地的瞬间,秦仲恩一脚将林菱的轮椅踢远了,一脚猛击在秦瑞铖膝盖窝,反手将他的右手一拧,秦瑞铖咬紧牙关,竭力抵抗,枪口如同拉锯一般左右飘摇,秦仲恩瞥一眼歪倒在沙发上的顾倾城,猛地发力,终于将枪口朝向了秦瑞铖自己的腹部。争夺之中扳机被扣下去,又是两声闷响,秦瑞铖捂着腹部,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么多的血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
林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她惊恐地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一切,仿佛被抽空了灵魂。
“哈?”秦瑞铖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狂笑起来“哈哈哈。”
林菱被养子的狂笑声拉回了现实,她拼命催动轮椅,试图靠近秦瑞铖。
“阿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那是你的父亲啊!是你的父亲啊!”
“不,他不是我的父亲。我可不配做他的儿子!”秦瑞铖凶狠地瞪住轮椅上涕泪横流的女人,恶毒道:“你可真是个可怜虫,只有从那个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才配做他的儿子,哈哈哈!我们不过都是他大发善心养着的狗罢了。哈哈哈。”
秦仲恩没空管他。
“倾城,倾城”——这是三十年后,他再次如此唤她。秦仲恩将顾倾城抱进怀里,语气颤抖,“你醒醒,别睡,我这就带你去看医生。”
血液的流失让顾倾城觉得浑身发冷,她下意识地将身体靠近身后的热源,吃力地喟叹出一口气 “我不欠你的了。”
“你不欠,你从来都没有欠我。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你坚持住,以后问我讨回来好不好?”血把她胸口的澳白大龙珠都染红了。秦仲恩的一颗心像被千万种酷刑一齐凌虐,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都想不到了,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庞然巨物此刻都烟消云散,没有什么比能让她活着更重要。
顾倾城抬眸看了看秦仲恩,笑起来:“我活不成啦…秦哥哥。”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大量的失血让她眼神已经有些失焦,像子夜过后凋谢的昙花,慢慢合拢皱缩,就要失却芳华,“你老了好多,都有白头发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秦仲恩紧紧握住她的右手,强行挤出一个微笑:“我老了,可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漂亮。”
顾倾城皱了皱鼻子,“比哭还难看。”叹了一口气,她长睫轻颤,低低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对你的心,总是和当年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