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支付赎金,勃艮第公爵真的会释放贞德吗?除非他是个愚笨的傻瓜。
但他不是,而且正相反,他精明透顶。
这价码是为英格兰准备的。他们毫无疑问会愿意花这笔钱。他们已经受够了贞德,她让他们吃败仗,在他们眼中她是魔鬼手心的女巫。
巴黎大学的学问家们还在呼唤着对少女的审判,审判她就是审判她所效忠的查理七世。想想吧,如果他们可以证明贞德是一个异端分子,一个女巫,那就相当于宣告天下,查理七世是被一个女巫扶上王座,这会让他的王冠黯然失色!
然而对于贞德呢——真可笑,你们只想让她死在火刑架上罢了。被你们烧死的女人的哀号,在法兰西的土地上回响了许多个世纪。
而如今,你们为她立起了新的柴堆。
弗朗西斯躺在床上厌恶地想。
谁也不是傻瓜。你们想烧死她,谁都无法阻止。
所以那就是离别了吗,贞?你真的没能回来。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法兰西?如果我死了,请将我葬在距离你最近的地方。
他突然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忘记她临行前最后的话语。
弗朗西斯以为自己已经平静下来了。他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告诉自己这是她逃脱不掉的命运,是她的天主为她准备好的殉难。
但当十一月的时候,传来英格兰人终于如愿得到了贞德的消息,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天夜里他从查理的监禁下逃了出来,偷了一匹健壮的栗色牡马,在黑暗的掩护下离开了法兰西。
他想去找一个人,那个人如今是他的敌人,但此刻他唯有祈求他的帮助。
他们曾是朋友,弗朗西斯教会他很多东西,可如今小小的少年已经长大,他的利剑就架在弗朗西斯的脖子上。
那人名字,叫做亚瑟•柯克兰。
英格兰人将贞德押送到了鲁昂。她作为重犯被关押在一座严密监视的小塔里。她在这里接受审讯,也被允许接待访客。但当她见到那个浓眉的年轻人时,却不知道他究竟该归为哪一类。
“您好,先生。”她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她仍然穿着男装,虽然粗陋但却能保护她的安全。她拒绝在一群士兵的看守下身着女装。
“亚瑟•柯克兰,”年轻人在她对面坐下,自报姓名。
贞德挑了挑眉:“这是您的名字吗,英格兰先生?——哦,您看起来很惊讶。这并不难猜,您和法兰西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亚瑟叹了口气。她当然应该知道弗朗西斯的存在——她为法兰西而战,不是吗?
“那么,英格兰先生,您是来审问我的吗?”贞德似乎毫不紧张,语气轻快而自然。
“我是来救你的。我听说你对那些前来审讯的人并不配合,这样对你很不利。”
贞德突然笑了起来:“哦,哦——我的天主!您并不是来救我的,您想让我向英格兰屈服!但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你答应不对我们动武,我或许真的能够救你。”亚瑟急切地说。在这少女面前他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自在感。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对英格兰深刻的反感。
“您这是在取笑我,先生。我知道您既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愿望。您不会相信我的保证,而我也永远不会做出这样的保证。”贞德冷笑着,看到对面人的脸色一点点难看下去,“你们认为杀死我就能夺取法兰西,但是我告诉您,先生,就算再多十万人,你们也得不到金百合王国。法兰西的土地属于法兰西人,英格兰才是你们该回去的地方。”
亚瑟忍不住皱起眉:“这是你听到的那些声音教你说的吗?圣凯瑟琳和圣玛格丽特?”
贞德摇头:“我的声音告诉我很多事情,但这些话是我自己想要说的。别再做徒劳的努力了,您知道我不会屈服,我向金百合的纹章和法兰西发誓,我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即使最后等待你的是火刑架?”
“如果死亡就是天主给我的最后使命,”她看着亚瑟的眼睛,“我会虔诚地接受它。”
亚瑟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与那个少女交流。她满心都是对英格兰的厌恶和对法兰西的忠贞。她是如此纯洁真诚,以至于让他产生一种自我嫌恶感。
他只得带着忧虑不安的心情离开小塔,骑马回到自己的住处,然后突然发现门前站着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弗朗西斯铁青着脸,冷冷地看着他下马。
“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该知道我的来意。”弗朗西斯语气生硬,并不算友好。
亚瑟摇头:“对那个女人,我无能为力。她是英格兰的敌人,而且拒绝合作。我已经接到命令要处死她。”
“我不指望你们能放过她。我只是来见她一面。”
“你这是在求我吗?”他眯起眼睛,似乎想要威胁对方。但弗朗西斯并不答话,只是看着他,眼神中的寒意令他不安。
他只好摆了摆手:“别搞错了,弗朗西斯。我是你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我为什么要帮你?让她见到你,只会使她更加不合作。而且你真的希望她见到你吗?法兰西抛弃了他的‘圣女’,你不是来救她的,而只是想看着她走上火刑架。这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不是吗?你对她如此残忍。”
“你——”弗朗西斯想要反驳,却又泄气地沉默下去。他没有说错。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她或许还期待着得救,但法兰西已经放弃了她。
查理七世放弃了贞德,国王的枢密院放弃了贞德,法兰西放弃了贞德。
但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也放弃他所爱的女孩了吗?
“让我见到她,哪怕她看不到我,哪怕我所能做的仅仅是目送她走上柴堆。”弗朗西斯声音颤抖,“是的,亚瑟•柯克兰,我请求你。”
Chapter 6. Cross and Conflagration
对少女的审讯进行得并不如意。
她被俘虏的第二年,1431年1月的时候,英王亨利下令将贞德交给博汶主教彼埃尔•科雄进行审判,因为她是在他的主教管辖区被俘的。这对贞德来说十分不利,因为科雄得到英王的宠爱,而且他和他的主子都对贞德恨之入骨,急切地想将她送上火刑架 。
科雄主教邀请了尽可能多的博士和高级神职人员参加审判,试图将整个审判队伍发展为一个庞大的主教会议。而这些高贵、高尚、虔诚而博学的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贞德认罪,不然就点燃柴堆。
然而贞德并不畏惧。在漫长的、令人厌烦的一次次审讯中,她拒绝承认自己受了魔鬼的蛊惑。“我所听到的那些声音,它们来自大天使圣米歇尔、圣女圣凯瑟琳和圣玛格丽特,它们来自天主。”她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宗教审判官们毫不怀疑贞德是魔鬼的使徒,虽然贝德福公爵夫人亲自确认了她依旧是贞女的事实。在那个时代,人们普遍相信魔鬼在与一位姑娘结盟的时候必先夺走她的童贞,但贞德或许只是个未被魔鬼玷污的例外。
这场审判的目的从不是确认贞德是否真的是女巫。审判官们已经为她备好了宣判书,而英格兰人则为她立起了火刑架。
对他们的审讯,贞德只将那些冗长的、拐弯抹角的问题归结为一句话——屈服于我们,或者屈服于将你吞没的火焰。
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贞德不屑于回答第二遍。
宗教审判持续了很久。其间弗朗西斯被亚瑟•柯克兰囚禁在自己的住所,时间又像被国王监禁时那样难熬。他每日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被人问起些什么,也只是敷衍地回答,那些负责看守他的雇佣兵也觉得索然无趣。
弗朗西斯的缄默和耐心让亚瑟感到不快。他宁愿这个放荡不羁的男人不断地抱怨、抗议,也不想看到他如此安静而死气沉沉。这不是他所习惯的与这个男人相处的方式。
但粗眉的年轻人什么也没说。他甚至绝少去探视弗朗西斯,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依旧为征兵、税收和审判的事情忙碌。
直到五月的某一天,亚瑟推开弗朗西斯的房门,看到他消瘦的背影站在唯一的窗前,一动不动地像座沉默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