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早已习惯了这位王储,从一开始他就站在王储这一边而从未倒向勃艮第派,但他还未承认这个查理是自己的国王。
“我当然会回来了,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儿?巴黎?还是勃艮第?”弗朗西斯摇着头自嘲地笑,“法兰西早已不再是法兰西,但至少我还不想投奔英格兰或者勃艮第佬,他们想要这片土地已经很久了。我并不是站在您这一边,殿下,我只是站在法兰西这边。”
他看着查理,眼神似乎带着些僭越的轻蔑。他从未承认过他,无论是作为国王,或是金百合传承的法兰西精神。
查理以缄默代替了回应。
是的,我不能代表法兰西。
能代表法兰西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一个人而已。
弗朗西斯再次见到那个少女,是在第二年的一月。
城堡里的人都在热切地讨论着那个来自洛林乡下的女孩,以至于消息传到王储耳中的时候,整个希农都知道她的存在了。
“你说,我该不该见她?”查理犹豫不决地向弗朗西斯寻求帮助。
“为什么不?那女孩说她是天主派来为您加冕的。”弗朗西斯装作一副随意的样子,心里却在暗暗赞叹,那女孩果然没有食言。她如她所说的那样来到了希农,她将如愿见到王储,那么她是否也会如愿拯救法兰西?弗朗西斯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查理依然拿不定主意。
弗朗西斯冷笑:“殿下,您之所以再三征求我的意见,是希望如果这次见面并不如意,如果那个女孩并不像她自称的那样肩负天主的使命,您想让我来承担这决策失误的责任——没错吧?”
查理没有反驳,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既然如此,我就给您出个主意吧。”弗朗西斯拍了拍王储的肩膀,狡黠地笑,“我们可以找人扮作您去见她,如果她能发现那是假扮的,能从人群中找到您……”
查理恍然:“就这样办!如果她能认出王室的血脉的话……我就认可她!”
“而且这样也能借机打消大家对您血统的怀疑不是吗?”弗朗西斯别有用心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查理王储之所以没能从父亲手中体面地接过王位,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的生母当众指认他为私生子。他这位几乎灭亡了法兰西的母亲将女儿卡特琳嫁给了英格兰国王,并认可他们的子嗣将有权继承法兰西和英格兰的两顶王冠,从而剥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继承权。因此查理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真的拥有金百合的血脉,虽然他这样向世人宣称。
“我发现你真是个好参谋,弗朗西斯。”查理夸奖道。
弗朗西斯笑着摇头:“我只是活得太久……却还希望能继续活下去。”
裹在斗篷里的少女走进城堡的大厅,在人们不算客气的打量之下,跟着一名卫兵穿过人群,走到那简陋的王座前。
“这位就是尊贵的王储殿下!”卫兵大声说。
少女有些踌躇地站在王座前,除下帽子,露出金黄的长发。人们发出一片责备的响动,因为他们明显地看出这位“少女”身着男装,而且也没有戴女帽而露着头发。
但少女并没有在意周遭人的反应。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王座上的人,从靴子到及膝裤,从披风到衣领。然后她看到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歪着头以手托腮,带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笑意看着她,他的金发扎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高贵而富有魅力。
如果他就是王储,她便应当跪下。但是她没有。她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吓了一跳,然后有些无措地用眼神试探着对方,但王座上那个人始终挂着一脸莫测的微笑,正如几个月前,她在洛林的郊野遇到他。
她弯腰向他行礼:“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尊敬的先生。但是请告诉我,法兰西的王储在哪里?”
人群一片哗然。在场的人无疑熟悉查理的相貌,知道王座上那人是个冒牌货,但为什么一个乡下姑娘会发现?要知道那个替身远比真正的王储更像是金百合的王族。
王座上的弗朗西斯更是笑得不假掩饰:“这并不是个适宜的玩笑呢,女孩。”
少女毫不畏惧地站直了身体:“请叫我贞德,先生。”
“哦好吧,贞德。”弗朗西斯笑出了声,“如果我不是王储——那么王储在哪里?我又是谁呢?”
少女将目光转向人群,缓慢而仔细地看过去,然后突然大踏步地走到一张摆放着食物的桌子前,向站在那里的一个衣着平凡、其貌不扬的男人行礼:“您才是法兰西的王旗,殿下。我是来见您的。我奉天主之意而来,将天主赐予您的法兰西王国交还于您手。我将解放奥尔良,我将带领您在兰斯加冕,我将赶走英格兰人——法兰西将会胜利。”
查理僵硬地看着少女跪在自己面前,因激动而轻微颤抖。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他们亲眼目睹一个乡下姑娘在人群中找到了素未谋面的王储,这是否是天主借少女之手确认了金百合的继承人?
“殿下?”迟迟得不到回应,少女忍不住抬起头来。
“哦……”查理结结巴巴地答道,“哦哦……当然!你认出了高贵的血脉!你或许真的是天主的使徒。现在起来吧,少女贞德。这里人太多,我想我们应该单独谈谈……哦!弗朗西斯!你可以从我的王座上下来了。”
弗朗西斯?
贞德站起身来,好奇地向王座的方向看去。那个过分美丽的男人从容不迫地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位子,也正向自己看过来。目光相交的一刻她愣了一下,她不畏惧在场无数人怀疑的目光,却惊讶于那个人蓝如碧海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一切,却又对一切无能为力。
一瞬间,在全场嘈杂的人声中,她突然了悟。
“法兰西!”
少女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议论,弗朗西斯怔了怔,隔着一个个或是惊讶或是疑惑的人,看到贞德坚定而激动的脸。
心中一动,他拨开人群向她大步走去。
“您刚才问我是否知道您是谁,”少女因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不已,她发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秘密!“现在我知道了,您是——”
然而弗朗西斯已经先一步冲到她跟前,毫无风度、甚至是失礼地伸手捂住了少女的嘴,拖着她走到大厅一角。被晾在原地的查理这才反应过来,示意大家无需理会这小小的混乱。弗朗西斯的身份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仅仅是王储的参谋这样简单,无论是查理还是他本人都无意向所有人解释这个复杂而奇异的存在。
“注意你的言行,少女!”看到众人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开去,弗朗西斯终于放开了捂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但希望你不要声张。”
“那么您果然就是法兰西?”贞德依然激动得难以自矜,看向他的目光几乎是灼热的,“圣凯瑟琳告诉我,我将会得到法兰西的帮助!可我真的没想到——”
“好了,好了……”弗朗西斯努力地让她平静下来,余光看到查理那开始变得难看的脸色,“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向你解释这件事的。但是在那之前,少女——我是说,贞德,你难道不应该先去和王储单独谈谈么?”
贞德看了看不远处阴沉着脸的查理,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弗朗西斯,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跪在他脚下。
弗朗西斯吃了一惊,而少女亲吻着他袍子的下摆,那神情比他所见到的所有信徒都更虔诚。
“我是为法兰西而来,为法兰西的荣耀而来。天主将这使命交予我,而我将会实现祂的意志。”
然后她抬起头,看进弗朗西斯的眼睛。
“如果您就是法兰西……”
“我是。”弗朗西斯点头,“我是这片土地,是这语言,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贞德笑了。弗朗西斯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她并非特别美丽的女子,但笑起来却有着冬日阳光般的美好。这笑容甚至温暖了他那颗因人心背离而渐渐冰冷的心。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然后拢住自己的长发,轻易地割断了它们。金色的发丝落在弗朗西斯面前,轻盈而柔软。贞德扬起脸,被潦草割断的头发乱蓬蓬地支愣着,但她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