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诚毅负手站在她身后,道:“有多余的被子吧?我睡这里。”
她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身问道:“您睡这里?”想想觉得不大好,补充道:“您还是和童童睡吧。”
佟诚毅一向不爱多言,看了看她,简单道:“我不惯和孩子睡。”
“哦,”方惟有些为难,她做不出寒暄客气的那一套,所以只好抱歉的说:“那,您大概会睡不好吧,我这里一向没有人来,所以没有准备客人的地方,真是抱歉得很。”
她说的很真诚,他向她笑了笑道:“没什么,今天是特殊情况,是打扰方小姐了。”
一时安置妥当,重新关了灯,夜色覆盖上来,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方惟躺在床上,却有些睡不着,倒不是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而是安静下来,她想起她的译稿,她每天都定了量,按时按量完成,今天耽搁了,她放心不下。
她等了等,又看了看时钟,快要12点了,她悄悄起身,没有开灯,点了根蜡烛端在手里。
走出来,向西窗方向看了看,一团昏黄的光晕里,十分安静,那人应是睡着了。她重新坐在书桌前,开了抽屉,拿出文稿,欠身取了一本日文书,悄无声息的,埋头进她自己的事情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吃力的勉强快要译完今天的任务,略舒了口气,忽然觉得身后有团黑影,烛光似乎被挡住一片,她心里一惊,抬头去看,佟诚毅不知何时立在她身侧,他一双眼睛射着凌凌的寒光。她心砰砰直跳,撞在胸腔里直把她整个人撞的要发起抖来。
她下意识的抬手想压住桌上文稿,佟诚毅已先一步伸手抽了出来,拿在手里,方惟立时站起身,伸手去抢,她此时并不知道自己也同样双目露着寒光。然而他身量高,一扬手,她没拿到。
他朝纸上瞟了一眼,语气带着沉沉恶意道:“方小姐,翻译的是反动言论。”
“不关你的事!”方惟此时却异常冷静起来,再次伸手道:“给我。”
“新政府在到处封杀这些言论,方老师不知道么?”他仍抓在手里,偏头质问她。
她怒目盯着他,并不打算回答他,两人僵持着。方惟努力克制着飞快的权衡着利弊,面前这个人,绝不是能理解这件事人,但也许认真论起来,他这样的人也未必会真的关心国事,既是这样,不与他撕破脸,也许还能糊弄过去。
她竭力让自己缓和下来,缓缓坐回椅子里,向他道:“佟先生误会了,这只是一本外文杂志的一段,并不是什么反动言论,我因为觉得这一段文法特别,所以自己试着转译过来看看罢了。”
他不置可否的看了她片刻,转而态度模糊的问她:“哦,是这样么?”
她想他是不会相信的吧,但她却得硬着头皮演下去,她赌他不关心这些事,本来嘛,他是个商人啊,关心赚钱的事才对。
她努力朝他笑了笑道:“佟先生要是有兴趣,我誊一份送您吧。”
他听完,不屑的看了看她,简短道:“不必。”她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刻,他眼中有风暴来袭,然而过了一瞬,他却抬手把那张纸拍在桌上。转身阴沉道:“方老师真是兴趣广博。”
方惟看了看桌上的文稿,松了口气,手仍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她迅速收好译稿,吹熄了蜡烛。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好,方惟隐隐的担忧,佟诚毅是否会去告发这件事,反复斟酌,这在他的世界里应该是件不相干的人的不相干的小事吧,他能这么想么?她想只能等等看了,若他没有动静,再图后话吧。她忧心忡忡,整夜没有睡好。
佟诚毅思虑的却与方惟不同,他为今天的发现忧心,她为谁工作?她的这些文稿从哪里来?发到哪里去?她从事这些事多久了?她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原以为老聂那里拿来的资料足以让方惟在他面前是透明的,现在看来并不是。
然而,也并非都是坏消息,从她翻译的这些文稿的论调来看,几乎可以肯定,和他不是敌人,不是敌人就好,他不自觉的在黑暗中向睡房方向看了看,除了这些疑问带来的担忧,似乎还有些什么,他来不及分辨。
他是习惯了暗夜独行的人。他想起她对着烛光,单薄的一个背影,他想也许是他生出的一点恻隐之心。他皱着眉,微微侧过身去,被子里一阵隐隐的玫瑰香,淡淡的,是她天井里种的那丛玫瑰花的香气吧。
佟诚毅浅眠,略有动静就会醒,已经有几年,他自己渐渐习惯了。入了冬,天光蒙蒙,方惟习惯早起,烧了热水煮了粥,完成着许多个清晨要做的事。佟诚毅在一片灰蒙蒙里看到灶披间的黄色灯光和穿着连身长裙的方惟悄然进去忙碌的身影,心里蓦然升起一片安宁的感觉来。
因为他睡不好,常年跟他的人都知道,整个东小院一到晚上总是静得悄无声息,此刻佟诚毅突然觉得,也许并不是寂静无声才是最好的睡眠环境。
第 6 章
这会儿是下午三点来钟,天光大亮,这家叫丽花苑的跳舞场里却是霓虹灯影,半遮半掩的夜晚时光。头等的舞小姐还没上班,舞池里只有寥寥几对,慢慢摇着意兴阑珊,似乎跳舞也并不是他们最想做的事。
佟诚毅和老聂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各自抽着烟,像两个正在谈生意的投机商人。秦老板穿着墨绿的缎面旗袍,她本就生的不黑,揽了这宗生意后难得见太阳,就更显得皮肤柔白,她前凸后翘是这里的活招牌,此时端着酒杯一扭身坐在佟诚毅身旁,活像一只刚出锅的糯米粽子。
“佟老板今天好兴致,有些日子没来了,再多坐会儿,我们丽岚六点准时上班。”说着朝佟诚毅暧昧一笑,眼锋里射出几道挑逗的光芒来。
佟诚毅欠身朝烟缸里弹了弹烟灰道:“好啊,我和老聂还要坐一会儿,秦老板先忙吧。”
“行,你们谈吧,做生意要紧。”糯米粽子善解人意的起身来妖娆的扭到舞池另一边去了。
“都查清楚了,既然是个进步组织,我叫守田那里注意多保护吧。这个方老师,跟其他的方面没有牵扯,是你想多了。”老聂说着,他不像佟诚毅穿着西装革履,他惯常穿着一件浅灰色长衫,八字须,面色有些黝黑,像某个商会里的算账先生。他伸出手去端着酒杯细细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向前倾着身子,向佟诚毅道:“不过话说回来,绍原啊,这个方老师有进步思想,又会多国语言,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我们可以把她吸收过来,你说呢?
“不行。”佟诚毅本看着一团烟灰沉思,听他这么说,立时否决了他的提议。
“为什么不行,我们都查过了,她没什么问题啊。”老聂不解的问。
“她,”佟诚毅凝眉想了想说道:“毫无经验。”
“哎,”老聂摇头道:“谁是生来有经验的,在斗争中学习经验嘛。我觉得可以试试。”
“不行。”佟诚毅抬头看他一眼道:“她独身带着个孩子。”
老聂听了,半晌叹了口气,似乎也有点为难,但仍坚持道:“孩子,也算是个掩护嘛,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佟诚毅倾身在前面的烟缸里掐灭了烟头,一阵青烟升起,他看着这阵烟,皱眉缓缓道:“这孩子不是她的,是我妹妹的。”
老聂愣住了,那阵烟气散没了,他又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嗓音道:“你是说,是宛茵同志的孩子?”
佟诚毅微微点了点头。
“你找到那孩子了?当时忠实同志只留了“子出生,已送出”的信息就牺牲了,我们断了消息,实在找不到这孩子,你是怎么找到的?”老聂一脸惊疑。
佟诚毅是不愿回忆这一段的,许多个晚上,他躺在枕头上不能睡去,茵茵是被他带进了这个圈子,她出了事,都是他的责任。父亲由此一病不起,佟家的生意也断了活路。他多少个晚上坐在书房里一夜到天亮,但他从没后退过,他是能负重前行的人。
“不是我找到的,”他说:“是方惟带着孩子找到的我。”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此时盛着一些悲伤,他低了低头,不愿让人看见。他简短的讲了讲方惟带出童童的故事。
老聂听完沉默了良久,他直起腰靠在沙发背上,长叹了口气。末了惋惜的感叹:“这位方小姐真是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