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舞毕,她在台下的观众里,一眼瞧见了姜昔。
他一袭红衣,眼神与其他看客迥然不同——那些看客眼中只有赤.裸.裸的贪念,他的眸底却闪烁着泪花,有震惊、悲伤、以及……失而复得的喜悦。
自那日起,姜昔每回都来看她跳舞,目不斜视,款款深情。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总喜欢沉浸在遐想的爱情里,总感动于似是而非的深情,甚至妄想抚慰他人受伤心灵。
她也不例外。
渐渐的,她对这人产生好奇,时常邀他下棋、看花、赏月,游船、听曲……
一年之后,他为她赎身,与她成亲。
一切很顺利,顺利得理所当然。
直至有一日,她如所有贤惠的妻子,去书房送糕点,无意在门外听见他与义父的谈话。
“娶一个出生青楼的凡尘女子,你如何服众,如何能成为苍墟掌门,又如何替你义母报仇雪恨?你可知道,为了瞒下你已成婚的消息,我费了多大力气。”义父咆哮的声音穿透纸窗,传入她耳。
他沉默许久,挤出一句话:“即便不能成为苍墟掌门,我也一样可以为母亲报仇。”
义父轻哼一声,明显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娶她,不过因为她生了一双与你义母一模一样的杏眼,又有着相似的名字。你可知,你这是对你义母的侮辱与亵渎。”
“阿梨在你十几岁时捡到你,教你读书习字,对你关怀备至,她这样温柔善良的人,却早早去了。黍离凭什么还可以活着,日日享受着你对亡母亏欠的补偿?”
那人嫉恨怨毒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剜着她的心。
他没有争辩,算默认了吧。
相似的名字,她苦笑,他养母闺名‘姜月梨’,也带着一个‘梨’字呢。
可此‘梨’非彼‘离’啊。
他每日殷殷呼唤的,究竟是阿梨,还是阿离?
手中托盘落地,她心里什么东西沉沉坠了下去,人也跌跌撞撞摔下台阶。
“谁?”屋里人听到声响,立马追了出来。
她踉踉跄跄,慌张逃窜。只是为何要逃,她心里也不清楚。
义父却笃定她听到了什么,穷追不舍。
她慌不择路,一脚踏入禁地,掉入妖界。
光华璀璨中,她一眼望见熟悉的脸,那满眼焦灼不似作假。
不是因为别人才娶她么,为何还会担心,是怕再也见不到一模一样的眼睛了么,她心想。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姜昔竟然跟着跳了下来。
苍墟妖界,只能入,不得出,他心中比谁都清楚。
两人一起在荒凉沙漠中跋涉了几天几夜,缺粮断水,她身体虚弱,昏迷不醒时,他就背着她继续前行。
她唯恐拖累他,夜里偷偷离开。
找到她那一刻,姜昔比她还狼狈,紧紧将她揉进怀中,如捡回遗失已久的珍宝。
夜里,她睡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时,腥甜液体流入口中。
久旱逢甘霖,她贪婪允吸着。
有人似轻咝了一声,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轻舐一下嘴唇,口齿不清地询问:“血……”
他欣喜不已,不动声色地藏起衣袖,漫不经心道,“我刚刚打到一只野兔,吃完了肉,见你脾胃不好,便给你喂了一些兔血。”
后来,他每夜都能打到野兔,她的身体也慢慢好转,他的脸色却逐渐苍白。
蛇妖抓他们入城,妖王恰好也生了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目,频频对他示好。由于保养得当,妩媚妖娆的女王,令她自惭形秽。
他施计诱妖王出城,拼尽全力设下结界,赶走满城大小妖怪,终因力竭倒了下去。
她抱着男子,给他喂水喂饭,却无意发现他红袍红得深深浅浅,血迹斑斑。
撩开衣袖,男子胳膊上伤痕累累,各色伤疤新旧不一,有的已经结痂,有的伤口化脓,有的还在流血,犹似昨日划伤。
她瞬间明白了,夜夜梦里唇边鲜血,从来不是兔血,而是他的血肉。
姜昔发着高烧,口中喃喃不清,一直呼唤着“阿li”。
作者有话要说: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思》 李白
第36章 妖冥门
是阿离还是阿梨,她忽然觉得不重要了,只盼着这人可以快些好起来。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退烧了。
城中粮食充足,妖怪都被赶跑,姜昔养好了伤,决定先出去探探路。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温柔揽她入怀,满眼眷恋:“阿离,我一定会找到妖冥之门的。等我回来,接你出去。”
直至现在,她都不曾怀疑他当时的话,想必他那时真的想寻到妖冥之门带她出去。
临行之际,姜昔指着城门北边一棵正在开花的枣树,依依不舍道:“阿离,这里有棵枣树,你若累了,可以数着枣花,待枣花谢了,我便回来了。”
阳光摇曳,树影斑驳,花叶淡黄浅绿,阵阵馨香扑鼻。
她数完了每一瓣枣花,待枣花谢了,枣子落了,他还未回来。
沙城暴侵袭下,枣树被连根拔起。
她重新栽种,日日以井水浇灌,枣树没有生出绿叶,更不会开花。
她开始数城墙上的每一块砖尸,接着数城中房屋每一面墙壁的土坯,再数着地面石板数目。
每一日,当夕阳染红大漠的时候,她坐会在城门颓垣下,倚着光秃秃枣树,望着黄沙天际交界的地方,等候着归人。
双腿废掉后,她每日摩梭着地面的石头,终于摸清了枣树与枯井之间每一块青石的纹路。
枣树与枯井之间,统共有八万九千七百五十七块青石板呢。
暗哑的声音缓缓叙完,楚离垂下头,阖上眼。
风铃儿摸了几把眼泪,七夜面色黯然,沉默不语。
子临收起折扇,幽幽叹道:“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沐雪眉心微蹙,幽幽询问:“姜昔的义父是谁?”
“他义父也是仙界之人,似乎姓初名阳。”她想了一下,缓缓道。
风铃儿带着哭腔质问:“您还在等着那个负心汉?您受这么多委屈,他却高居苍墟掌门,要风得分,要雨得雨,凭什么?”
黍离长长叹息:“小姑娘,你们不明白。”
暗夜深沉,她柔声解释:“我等的人,曾随我跳入妖界,可以割肉喂血,拼死设下结界,还独自冒险出城寻找一线生机。”
“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愿意在这里等他回来,哪怕等到生命尽头。”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踏出这座荒城。
不是没有想过其他可能,譬如,倘若他遭遇不测,倘若他沉溺于人间花花世界,倘若他一去不复返……
可她最怕的,还是他辛辛苦苦回来时,找不到自己。
她一直满怀希望又满心绝望地等着,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她等的人,是承诺她会回来的人。
那个人,还未归来。
她等了很多年,也不知还将等多少年,或许穷尽一生,哪怕穷尽一生……
黎明时分,四人蓄满了水,背着各种盛满水的瓶瓶罐罐,塌上新的征程。
那片废墟城外,一缕金光落在姑娘身上,她倚着一棵光秃秃的枣树,等候她的归人。
天空悠远而湛蓝,黄沙漫漫延伸,汇于一线,细小又浩瀚。
不知那里何时会出现一个身影,踏入她的心扉。
几人行将就木地走了一日,太阳滑下山坡时,天边隐隐闪烁着五色光华。
妖冥二界之门似近在眼前。
他们瞬间打满鸡血,不眠不休,又行了一夜。
待到太阳再次升起时,五彩斑斓的门依旧遥不可及,华光熠熠,远在天边,令人气恼不已。
日头越来越毒,晒得人身上火辣辣的疼。许是妖王之死未达远方,妖怪们成群结队,身后队伍越来越长,个个虎视眈眈。
那些妖怪们有些瘦得只有皮包骨头,有些甚至只剩骷髅架子,如行尸走肉般踽踽前行。
他们身上负累越来越少,瓶瓶罐罐也边用边丢。每丢掉一只水瓶,便引起妖群的一阵哄抢,舔舐着最后一滴水。
几人身侧的水瓶,成为妖怪们眼红的目标。
双方僵持着,没有一个妖怪敢往前。一场大战即将爆发,只欠一个□□。
妖群中,不知谁丢出一枚石子,激起千层浪,无数妖怪朝着他们涌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