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夜神失踪,疑为殒身,偌大天界竟都无一人问津。
“无论如何,谢二殿下……肯听邝露一言,代为寻找大殿下。”邝露哽咽着,在他身后行了一礼。
“大殿下若知道你如此挂念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吸了吸鼻子,强自笑道,“他虽内敛,但有人对他好,他很容易就会高兴的。我会一直守着璇玑宫,等他有一日……回来了,我就告诉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
旭凤听罢,自嘲地一笑。
“我当然好。从小所有人都对我嘘寒问暖,百依百顺,好事都给我看,坏事遮遮掩掩。我千万年来,处事皆是非黑即白,从无为难之处。我受如此呵护,怎么有理由不好?”
他抬袖擦了眼泪,站起身来。
“他倒是能看到许多事情,但他……是他特别好,总拦在我面前,遮着掩着,从来不告诉我,从不让我知道。”
旭凤此前觉得,能与润玉安和相伴便足够了,许多事情扫兴,润玉不提,他也不愿成日计较。
可他的不闻不问,与润玉的不争不抢,不过徒增他人气焰。
“如今他不在了,再无人为我遮掩,我也再无理由……不自己看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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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旭凤一连几日,在璇玑宫闭门不出。任天帝天后如何下旨去宣,皆让邝露或燎原君挡了,拒不来见。
太微早知魔界境况,他不宣润玉死讯,原本便是想让旭凤按捺不住,自去魔界。然后太微便可借他亲见惨状,心下悲愤,遣他带兵出征,荡平魔界。
如今他确有悲愤,却如此颓丧。太微无奈,只得亲自去寻他。
璇玑宫纵然住了火神,也清冷依旧。邝露为太微推开殿门,禀告了陛下驾到,便退下了。
旭凤亦换了一身白衣,将昔日高傲姿态尽数收敛。他在润玉榻上,翻着他昔日书卷。字迹俊逸稳重,小时候自己想学,却总学不来。
榻前一个小小灵力法阵,勉强维持几盆枯萎昙花不至零落。
见太微在昙花旁停住脚步,旭凤也不站起身,望他一眼,又低头将目光落回卷上:“兄长失踪许久,父帝终于前来探望了。”
“失踪?”太微叹口气,“本座只道你是伤心,想不到还如此自欺欺人。”
最后四字让旭凤的目光猝然狠利起来,只是他垂着眼,便未引起太微注意。
“魔界往来事务,是我所辖,兄长为何会去?”他低声问。
“那固城王歹毒,称他取到了你的血,欲制毒做蛊,以此要挟,索要御魂鼎。”太微道,“而你尚在闭关,润玉亦担心你,欲为本座分忧,便与他将计就计了。”
他话中一片为难与苦心,旭凤充耳不闻,又问:“御魂鼎有父帝封印,为何穷奇突然暴走?”
“此事本座着实不知。”太微叹口气,“许是固城王急于取用穷奇之力,强行破开了封印。”
“都说紫方云宫近日要去许多灵芝,我陪母神打座时,她却气血仍虚,”旭凤又问,“那些灵芝,是母神用了,还是暗中喂了穷奇?”
“旭凤!”太微心中一骇,色厉内荏道,“你怎能如此揣度你母神?”
“还有父帝,”旭凤似是对他的反应完全不感兴趣,他轻柔搁下润玉的书卷,力道尽在话语咬字之间,“你的算盘又如何?穷奇破封,生灵涂炭。润玉不救,魔界便元气大伤。他若相救,便落得……身死神灭。”
“一切起因,不过是润玉好心代你冒险,何来这些阴谋!”太微转开身去,拂袖道,“你要盘问,便去寻固城王,顺便为你兄长报了此仇。”
“他替我去,你们就允了。若是我替他呢?”
他想保护我,你们又想保护他吗?
太微露出些怒其不争的表情来。
“旭凤,我承认为人父母,难免心有偏爱。但你也是受惠之人,怎么如今倒要横加指责,以表兄弟情深?”
旭凤眼底终于露出哀凉。
此言他无法反驳,受惠不辞,便是帮凶。
可太微竟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你们可真爱我。怎么就不分给他一点呢?”
太微听他伤感语气,以为他总算服软,便叹口气劝道:“性命无价,逝者已矣,你莫要再说这等诛心之言。”
今日谈话,有些超出他掌控。太微本欲劝旭凤领兵前往魔界,却听闻他言语间诸多追究天界之意,觉得此事不该操之过急。
“天道无情,”他最后开导道,“仙途漫长,过了千年万年,回首再看如今悲戚,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我且允你几日消沉,过后莫忘去天将府复职。”
旭凤总算站起身来:“恭送父帝。”
待太微离去,邝露方进门来。大门在她身后合上。
旭凤垂目望着面前昙花结界,道:“劳烦你为我护法。”
邝露点头,张开结界,隔绝外界纷扰。旭凤凝神,以灵力默绘精细符文,正是观心咒。
他悉心钻研多日,本欲为润玉解咒。如今那人虽然不在,他若不发挥施展,未免浪费。
那昙花方才在太微脚边收放着些微灵力,如今花瓣凝露,一滴水珠越结越大,直至飘于空中,形成所见梦。
正是太微与荼姚在紫方云宫密谈的场景。
邝露看着,渐觉心惊胆寒,又有泪盈于眼。
“怎会……大殿下,不也是陛下所出,他怎忍心……”
旭凤已有所料,却仍在袖中握紧了拳。
“为保王位,他连兄弟都可利用诛杀,何况一个庶子。”
白衣之下,火灵威压再抑制不住,面前昙花瞬间燃尽,不剩寸灰。
“可是……恕邝露僭越,”邝露望着如今空无一物的凶险之阵,“大殿下选择只身前去魔界,本是想让二殿下置身事外——”
“我既喜欢上他,就不指望自己一尘不染。”
旭凤轻描淡写便抛出这句惊世骇俗之言,转身环顾室内。此间再见不到润玉的温度,他的眼神便也是冷的。
“兄长的身世本也不是一尘不染,沾了前代造下的太多罪孽,让他也为此所累。
“是我愚善,才留不下他。我再不狠,便无希望让他回来。”
第15章
1.
丹朱也来了璇玑宫,碰上了听、飞絮二人领了跑腿的差使,正出门来。
“月下仙人。”二人匆匆行礼。丹朱许久没人聊天,憋得够呛,挡在他二人前面,非要说上两句。
“凤娃现在是把这当成栖梧宫住了啊。”他转过头,望着空旷院中。天家尚未昭告夜神死讯,只是这院中虽未饰以缟素,却也本就冷清。
了听飞絮对视一眼,也郁郁附和。了听道:“二殿下最近话都少了,也不训我们。”
丹朱摇头叹气:“天界也就唯他活泼,如今他却也变得像——”
说话间,殿门自开,旭凤走了出来。他一身白衣,唯有发带是浅浅粉色。
“叔父说我像谁?”他走近前来站定,语气平淡,也不多言,只从旁一瞥,了听飞絮便匆忙躬身退下了。
丹朱心知如今不能在他面前轻易提起润玉,话风一转:“——变得不像你了。”
旭凤却知道他想说谁,低头笑笑:“我也变得不讨人喜欢了,是吗。”
“这是什么话,”丹朱装没听懂,“做长辈的,自然希望看到孩子们开心。”
旭凤不再追问,引他来院中石桌旁坐下:“我确有一事,想请叔父指点。”
他以往讨好月下仙人,皆是美酒佳酿,如今却只幻出茶壶茶盏。星辉凝露向来是往栖梧宫送去的,璇玑宫并无留存,而泉水虽然清冽,比之酒香亦是寡淡。
“何事,你说。”凤娃不信润玉已死,却守孝似地朴素起来。丹朱有些兴味索然地接了他奉的茶。
“大伯廉晁,可还活着?”
他如此单刀直入,丹朱手上一颤,几点水色在桌案上漫开。
如此,纵然他不说,旭凤也知道答案了。
“大哥……自魔界一战不归,便已断绝尘缘。”丹朱喝了口茶,掩住一时表情,“尘埃落定已千年,莫再惊扰无辜了。”
旭凤抬眼,神色冷峻:“为免惊扰,你们就任杀兄篡位之人久居帝位?”
“……凤娃,你还年轻。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丹朱以往只教导他娶妻生子花前月下的好处,如今讲起为人处世,倒有些别扭,“大哥虽然心善,但性情闲散淡泊。而居高位者,未必要是十成十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