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很浅地笑了笑,道:“你说的也对。”
她分明在赞同他,可从这笑意中小虎倏忽感到了一种观念上的鸿沟在他们身前拉出一条长河。河两岸的人渐行渐远。
“可是,”她一字一顿地问小虎:“那你信不信,世界上有的革命是要人从体面的生活里钻入污秽,从光明的前途里走入黑暗,不被理解,遭人唾骂,无路回头,只为了换取那些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一点点希望。”
小虎呆呆地看着她,他对“革命”一词理解还停留在乌托邦式的幻想中,很难理解林念在说什么。
革命,革命怎么会是污秽和黑暗的呢?
康小虎以为林念在指自己的处境,于是艰难而勇敢捧出自己的心来,许下承诺,“所以,念姐,我们离开这里!程公馆和整个上海早都被日本人和国民党染黑了,不要再留在这里!我们走,我不会再让人家伤害你、看不起你!”
林念不能再说更多。卧底的身份是绝密,被误解是这个任务的宿命。在绝境里的人才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孤勇,去直面所有的不堪、痛苦与折磨。况且,当一个人试图讨要每个人的理解和尊重的时候,离屈膝的时刻也不远了。
那她又何必再说什么,何必再试图获得周遭的理解呢?想通了,林念熄灭了任何辩解的火焰。她揉了揉凉飕飕的额角,表示自己累了,遂同小虎告别,转身上了楼。
因为受伤和生病而愈发消瘦,林念裙子的腰间空出一大块布料,空空荡在身上。台阶下的少年看着这个渐渐离去的窈窕背影,如他初次见到她那样,美丽端方,遥不可及。
·
林念对周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复杂难言的情绪,尤其是程征。
她心里明白,他很好,但是有问题的是她自己。“独轮”的背叛和欺骗,她差点犯下的错误,他差点在她手上暴露,一连串的事叫她心有余悸。自信和精力仿佛都已经在那场你死我活的间谍战中耗尽了,现在的她只剩下了一个有点残废的躯壳和一个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灵魂。
精神上的奔溃是一瞬间的,大地震似的摧枯拉朽,轰然而至;但又后怕的感觉却又像大地震后的余震般,延绵不绝,每当她回想一些细节,那种恐惧的震颤就会变成夜晚的噩梦,令林念猛然清醒。
她又梦见自己成了一首航船,迷失在夜雾的海上。尽管程征在最后的关头将舵拉回来了,可这艘船还该不该继续往下航行,是她要独自思考的问题。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在休憩前,林念最后一次差人去问程征的侍从官,今夜过来绮楼吗?
得到的答复是,程先生公事繁忙,暂时还没有回来。林小姐需要的话,等程先生回来他们再去问一次。
林念心乱如麻。这几天,她虽然在这边要强着,可内心深处却很想很想他,企盼着他能什么时候来看看自己。
旋即她又嘲笑自己这样单方面的思念:现在像什么样子?一个独立女性,住进了姨太太的绮楼,倒真把自己当作程征的姨太太了么?
他不来,就算了。
林念对来回话的侍从说,不必了,我睡了。他若回来,也不必提起我方才问过的事。
她干脆地躺倒,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林念的克制力极其惊人,哪怕是在身体不好、意志薄弱的状况下,也能硬生生地将内心深处失望的汹涌波涛压下去,在床上平静地躺下,等待睡神与失眠症的再一次搏斗。
深夜,程征终于从伪政府的办公室出来,他顾不上换衣服,径直开车来了绮楼。
一进林念房间,他的目光首先往墙边高脚窄几上的德国摆钟看去。
还好,差一点才到十二点。现在还不算是明天,还不算没有陪她开始新的一岁。
这时的程处长,行动恢复了一向的从容。他轻手轻脚走到林念床前,屏息静气,生怕自己的呼吸惊醒了床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到目前为止,全部主线人物基本上都出场完毕了,这一章给下面几章做做铺垫哈!
到这一章为止,在微博上更新的部分已经全部修改和更新完了,接下来的内容是全新的内容,可以说姐妹们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十八章往后的内容~努力码字中,滴滴滴求收藏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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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意外的旅行
夏日,上海的温度渐升起来。白日里仆人将厚重的冬被换下,换成了轻薄的蚕丝软缎被。
林念静静地阖眼躺在阔大的床上,盖着素白缎绣海棠的薄被,卷发枕在脑后,双手乖乖交叠,放在小腹上,睡相安谧美好。她没有拉拢窗帘,是以外面的月光能够照进来,落在她的床尾,正能让他看清她的脸庞。
他就这样宁静地端详她的脸庞,仿佛他的面前是一副弥足珍贵的敦煌古卷仕女图,不敢呵气不敢呼吸,生怕惊损了她的美丽。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外面夜风吹动树叶的窣窣声和她均匀的呼吸声。
程征本以为林念睡着了,可等他俯身靠近,她密而长的睫毛尖尖便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眼珠子也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滚了几滚。
程征立马意识到,她在装睡。他一下子起了坏心眼儿,索性来逗逗她。
他嘴角微不可觉地勾起,手撑在床的一侧俯下身去,低头去找她的嘴唇。呼吸间,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清凉夜风、乌木味道和男性气息。
床上装睡的人有些紧张地蹙起了眉。因为没有睁开眼看不见,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的唇柔嫩软糯,虽薄却丰润。程征故意在她的唇上徘徊,将吻未吻。她的眼闭地更紧,因为用力,他能看到那几近透明的眼皮子上的细细青色血管。
他用高高的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子,轻声在她耳边说:“有只小猫咪还在装睡。”
林念知道自己被抓包了,干脆赌气不开睁眼,看不见他万事大吉。她干脆利索地翻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
被子传来闷闷的一声“哼”,林念继续装睡。
他两只手撑在她上方,林念整个人都在他的包围之中。他在她耳边轻笑,呼吸吹在她露出来的耳垂上,道:“小猫咪,还不投降?”
他的动作实在撩人极了,被子里的人搁不住,身子不由一缩,闷声开口反抗,“半夜三更偷进我的房间……放在从前,你这种行径叫偷香窃玉,你这样的人叫采花大盗。”
“好啊,既然说我是采花大盗,”程征站直身,悠然地接住她的话,“那我就不客气了。”
林念蒙在被子里,额头热出了细细的汗。她听见他似乎脱下外套,扔在床尾的欧式脚踏上,胸前扣子碰到一块,“叮叮”几声。接下来是金属质地的皮带扣松开时发出的啪嗒声。
林念以为他这么久没见她,脑子里只想着那事儿,一腔的火憋不住了,语气不自觉又嗔又急又气:“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坏,这么久都不来看我。现在我还没有完全原谅你,你休想跟我……”
“跟你怎样?”他嘴角勾起揶揄她。
林念把被子一下掀开来,却见程征衣着完整地站在面前,好整以暇地看她。
“……”
林念的话在嘴边只能咽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遭了戏弄,这次是真的准备躺回去睡觉了。
背还没有碰到床,有人将她从薄被里捞出来。程征给林念裹上自己的风衣外套,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凌空横抱起来。
“做什么啊你!”林念短促地惊呼了一声,“这么晚了不让人睡觉?”
程征一边抱着她往外走,一边说:“去车上睡。”
“……这么晚了去哪啊?”
“外省,政务公干,携眷同行。”
“去外省……”她想让他停下来,胡乱扯一通来抗议,“你停下,我的洗发膏化妆品和香水没带上……”
“车里准备了换洗的衣服,其他东西给你备了全新的。”
这下林念没话说了。程征把她抱在胸前,轻轻松松,好像她真的只是一只小猫咪。